“太虛劍神而已,你師傅是怎麼敗的,你不清楚麼?”

面對那從天而降的,無形氣機凝聚而成的有形巨劍,米凱爾唯一的回應,便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想要打敗我,這是不夠的。”

米凱爾左手掐劍訣,在巨劍即將斬斷他的頭顱時,輕描澹寫地將長槍向前一鬆,那貫穿天地的大劍於頃刻間碎裂。

但是,結束了麼?

不,米凱爾的視線恍忽了一剎,就好像是水滴落入平靜的湖面,目之所及都像是蕩起的漣漪一般扭曲又破碎。

最終印入米凱爾眼簾的,是一隻俯衝而下,已至他眼前的火鳳……或者說,赤鳶。

“華……”

熊熊烈火很快焚盡了周圍的冰雪,連帶著米凱爾的身軀一起。

世界重又陷入了沉寂,無論是青色的冰原、白色的雪、紅色的烈火以及耀眼又暗澹的日蝕環,都不復存在。

當米凱爾重新感受到光時,身邊是一片的蔚藍。

他低下頭,自己站在一片業已破碎的湖面上。湖面如冰面那樣佈滿了細密的裂紋,但終究不是一成不變的冰,因為米凱爾還能看到圓圓的波紋以自己的立足之處為中心,向著周圍逸散。

而更遠的地方,而頭頂,除了藍,亦沒有多餘的顏色。連一絲絲絮狀的白雲都沒有,也正因為此,米凱爾盯著這藍色看了很久,也沒能找到湖與天的分界線。

“這裡是……”

“這裡是我的心湖,米凱爾。”

“……”

米凱爾的雙拳攥了攥,瞬間恢復了澹漠的表情,而後緩緩轉身。

“不用裝了,你都料到了吧,不然也不會讓時間近乎定格於此處。”

看著就站在自己面前還不到一步遠的華,米凱爾咬著下唇抬起手,卻又在指尖未能觸碰到任何東西時就觸電般地收回。

“呵,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這難道不是羽渡塵的第一額定功率麼?”

華的劍心已然破碎,太虛劍氣的修為也隨之而去,想要再使出太虛劍神,看似是不可能。但其實一切都不複雜,也不匪夷所思,打出太虛劍神的人是凌霜,也是華。兩人同時出手,只不過一個在現實,一個在羽渡塵的幻境之中。

或者說,羽渡塵,第一額定功率……

“用現實中的太虛劍神來掩蓋羽渡塵的力量,好好好,很好……”

“可我不是在說這個!”

華看著近乎於自言自語的米凱爾,沒來由地升起一股火氣。她突然箭步上前,一把將米凱爾的右手握在掌中。

她的眼神於倔強中又摻雜了太多太多的情緒,以至於米凱爾一時間竟不敢直視,只能悻悻別過腦袋。

但隨即,華便做出了更為大膽的舉動——她鬆開米凱爾的右手,卻並不是要放棄什麼,而是用力捧住了米凱爾的臉頰,將他的腦袋硬生生轉了回來,與自己對視。

“羽渡塵……哪有這麼厲害?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米凱爾。我只是解放了羽渡塵的第一額定功率罷了。但我無法將你拉進我的心湖,更無法……讓時間在這一刻近乎停滯,在我的記憶還沒有被羽渡塵完全燃燒之前停滯……對吧?”

米凱爾抿著嘴,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他也無法否定,因為這些事,在這個世界裡,是只有他能做到的。

但他究竟該怎麼說,或者說,他如此做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想要說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只是下意識地做到了這些,他下意識地進入了華的內心,又搶在羽渡塵將她的記憶燃燒前讓時間近乎停止流淌,這些舉動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緣由,更不會有什麼非不得已的理由。

僅僅只是在那一瞬間,米凱爾想到了要這樣做,就這麼做了,而已。

心湖之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被降到最低,哪怕是心中稍有波動,那想法也會順著波紋傳遞給另一個人。

華知道米凱爾在想什麼,可她顯然不那麼認為——難道一個人下意識的舉動,不是在遵循自我的本能嗎?那本能又是什麼?難道不是米凱爾先有了想要與自己交流的潛意識,然後身體才會產生對應的本能嗎?

“不要不回答我,米凱爾!你一定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對不對?”

但她終究未能得到想要的回應。

米凱爾強硬又執拗地再次別過了腦袋,他死死咬著下唇,就是不願意開口。

“呵……呵呵……”

華搖了搖頭,苦笑著向後退了兩步。

可就在米凱爾以為一切都該結束,時間可以像往常一樣繼續運轉,而他也應當像自己不久前才剛剛確立的決心一般——不會為任何事而放慢腳步,更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

因為他有必須要做到的事,因為他正堅定不移地走在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華勐地撲進了他懷裡。

米凱爾猝然受擊,重心不穩,右腳向後退了半步,腳尖點在地上,卻既不再向前回來,也不讓後跟落地,只是腳尖點著而已。

時間緩緩流淌,即使再緩慢,那也依舊是在流淌。

畢竟,如果時間真的完全停滯,那麼意識也無法活動,更談不上交流了。

能在一剎那間將這些都控制得這麼好,仔細一想,連米凱爾也無法確認自己的內心……是否真的如華所說,他有想要與她說的話。

可他思索著,絞盡腦汁思索著,卻始終沒有找到能夠說出口的話。

即使偶爾有了那麼一剎的靈感,也會被胸前的溫暖所牽扯,無法深入把握自己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他也不是不想掙脫,他重心稍微向後傾了傾,但當察覺到華的雙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腰,不讓他離開時,他也並未如想象中的自己一般決絕。

甚至於,他不自覺地曲肘抬起手臂,卻又在三分之一秒後硬生生地將手臂按回了原處。

不過,其實也不用這麼麻煩,反正時間的權能掌握在他手中,他只需要一個念頭,讓時間流動迴歸正常,連一個眨眼的間隙都不到,華就會忘卻此前種種……

又或者,他也可以憑藉第八律者的權能強行離開這裡。只要他想,有的是辦法。

可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呆呆的立著,甚至連思考都不復存在了,他只想就這麼靜靜地感受著華的擁抱帶來力量與溫暖。

他甚至很難控制住這樣的念頭從他腦海中冒出來——讓時間流淌地慢一點、再慢一點,讓這個擁抱持續的久一點,更久一點。

在過去那漫長的時間中,其實與其說,是華為了與米凱爾進行一場沒什麼意義的賭約,倒不如說是米凱爾刻意在躲著她。

米凱爾,他其實太瞭解自己了。

如果說,她是生而為神,來到人間,又因為人性而重新登臨神位的話。那米凱爾便是生而為人,即使如今握住了神明的權柄,他也不過是一個醜陋的、卑劣的、自私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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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害怕寂寞的,尤其是在自己本身就要做一件不可能為其餘人所理解的事時……不,呵呵,或許只是他這種既自私又懦弱的人,才會如此吧。

他甚至說不清楚,他之所以,還要堅定不移地邁向“那個未來”,究竟是因為他自己想要那麼做,是因為他確實愛著這個世界,也愛著她,所以必須要如此做。

還是……僅僅是因為……他不想寂寞。

他不想存在於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時代。他不想像尼安德特人那樣,僥倖活到了現代,看著滿大街與自己極度相似的身影,卻連一個能交流的物件都沒有……他不能確定自己之所以極度渴望那個未來,只是因為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寂寞而已。

寂寞是會摧毀一切的,尤其是以五萬年為跨度的寂寞。幸好他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孤單一人,他還有梅比烏斯、有華、有櫻、有帕朵、有樂土的大家,甚至是凱文和蘇,以及那三萬多名尚存於世的逐火之蛾成員……

他們之於米凱爾,就像是溺水時好不容易見到的稻草,不由分說,那當然是必須要抓住的。

可是米凱爾又知道自己不應該,不能這麼做。

稻草是脆弱的,又如何能承載得起一個溺水之人的分量呢?

況且他們也並非稻草,而是……同樣溺水之人。

溺水之人與溺水之人擁抱,只會讓二者都陷入沉淪,並不會帶來負負得正的效果。

而且,就華而言,其實還有一個,米凱爾最為忌諱的問題……

“……”

華深呼吸了一口,她將耳朵緊緊貼在米凱爾胸口,傾聽著那並不存在的心跳聲。

心跳聲確實不存在,這裡是意識的空間,米凱爾也未必需要心臟。

她這樣做也不是因為別的,僅僅只是當初造字之時,神州的先民固執地認為意識是來自於心,而非大腦,她也不是沒有試著糾正這一觀點,可這種思路既無傷大雅,又多少有些浪漫,她便也沒有強求。

“呵呵……”

一想到這些古老的記憶,她竟直接笑出了聲,和先前不一樣,這一次只是單純的笑,不帶有苦澀,不帶有勉強,不帶有嘲諷,只是單純的,開心的笑容。

因為……貼在心口,真的能感受到另一個人的意識啊……

雖然這只不過是意識空間帶來的錯覺。雖然那些古老的記憶,連同這一刻的快樂,都將會在現實世界的下一刻消失得一乾二淨,從此成為一段沒有意義的記錄,但是……

“謝謝你,米凱爾……”

米凱爾依舊緊抿著嘴不說話,他本就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他又知道華要說什麼,所以,他反倒更加沒有開口的慾望了。

而後,胸口除了擁抱帶來的溫暖外,很快就又傳來了淚水的涼意。米凱爾低下頭,華真將腦袋埋在他胸口,她並未啜泣,只是眼淚自說自話地奪眶而出了而已。

“謝謝你,謝謝你曾經真的對我有過那麼一絲絲心動……謝謝你……”

米凱爾終於有了動作,他再一次抬起手,不過這一次他並未退縮,而是回給華一個溫柔的擁抱。

“對不起,我過去犯下的錯早已夠多了,而我也有必須要去追尋的未來,我不可能再愛你。但是硬要說的話,我確實,真的,在過去的某一瞬間,對你產生過這種情愫吧。”

“那你有沒有想過——”

華的話語卡在了一半,她其實明白,自己不需要將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傾吐而出,因為這裡是意識空間,在她把那些話真正訴諸於口的前一刻,米凱爾便已經得知了她的所思所想。

但她還是決定說出來,因為有些話,唯有得到親口驗證,唯有親口被拒絕,才能證明自己盡了一切努力,去改變一個自己真正想改變的結局。

她將自己的身體與米凱爾貼的更緊了,彷彿是想要將兩人的軀體互動鑲嵌在一起似的。但這不過是真正開口前緩解緊張的預備動作罷了。

“所以,米凱爾,你有沒有想過,就這樣停下?就這樣停下,然後和我在一起?”

她勇敢地抬起頭,眼眶帶著一絲悽美的紅色,眼中晶瑩閃爍,下唇則微微向上努起,象徵著她的倔強。

“或許……我並不瞭解世界的真相。我還不明白崩壞究竟是什麼,終焉究竟是什麼,崩壞要怎樣結束,成為終焉的人又要如何收場……但我也可以不用管這些,我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在崩壞真正降臨之前,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在一起互相陪伴著度過,不是麼?”

答應我、答應我……不,他不會答應我的——這便是華內心所想。

她知道米凱爾絕不會答應的。因為他有不得不前進的理由。

但是她同樣也有不得不將這一切訴諸於口的理由。

她固然也想要回到那個曾經的世界,想每天起床到宿舍走廊就能看見叼著牙刷到處跑的卡羅爾,想假期在家也每天一大早爬起來參加武館的晨練,想被卑彌呼隊長誘惑著喝酒,也想……

她也想過往的一切被修正,她也想要那個真正意義上無瑕的女人能夠重新存在。

但是,如果這一切的代價,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消散。

那麼她不能接受,無法接受。

相比之下,她寧願與米凱爾在這個明明極為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時代生活下去。反正……她曾經擁有的東西也太少太少,少到並不能抵消米凱爾在她心中的分量。

而這,就是她真正掙脫神音的束縛後所明白的,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這便是她不惜燃燒這一切記憶都必須要站在這裡的理由,儘管,她很快就會把這理由忘得乾乾淨淨。

“對不起,華,我不能答應你。”

米凱爾毫不猶豫……或許猶豫了那麼不易察覺的一剎,因為倘若真的不會猶豫,他根本可以採取更為直接的方式——直接走人。

但他沒有,華將一切訴諸於語言,他同樣如是。

可他還未開口解釋,華冰冷的手指便輕輕按在了他的唇上,似乎想要將他那些沒有必要存在的解釋按回去。

可論起倔強,米凱爾與華多少算是勢均力敵。

“華,我不能答應你,我不能為此停下腳步,一旦停下,我就害怕自己會失去繼續前進的動力。況且,我也說過,我在過去的時代犯下的錯誤太多太多了,我不能再犯下新的錯誤了……就是這樣。”

多麼蒼白無力的話語啊。

華長嘆了一口氣,將米凱爾摟得更緊了一些。

她明白,或者她自覺明白,其實雙方的矛盾本質只是因為一個原因——她在過去擁有的太少,而米凱爾在過去擁有的太多。

她在過去擁有的一切加起來也抵不過與米凱爾在一起的願望。而她之於米凱爾,與米凱爾在過去那個時代曾經擁有過的,完全無法相比。

是啊,且不說別的,光是她一個人,便是整個世界加起來都無法相比的了。

米凱爾的嘴又蠕動了兩下,他似乎想要對此再做什麼解釋,但大抵是覺得也沒什麼解釋的必要了,便又緊閉起嘴,不再說話。

而後,兩人心有靈犀地在同一時間鬆開了擁抱著對方的手,華向後退了兩步,她的雙眼無神,彷彿看空了所有,米凱爾見她眼角閃著淚花,抬起手想要幫她擦掉,可是一想到自己並沒有任何能夠支撐他如此做的“身份”,便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必須前進,所以決絕雖然冷酷,可對她、對他,或許都是此時此刻最好的辦法。

“米凱爾!”

華突然又開口了。

“怎麼了?”

“我……”

華張著嘴,聲音久久不能拼湊成語句。

她原本似乎想要說什麼來著,可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

只要一到準備開口的階段,便會將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

或許那也是身體的保護機制,是身體的本能在抗拒著,將未成形的話語扼殺在搖籃而已。

“沒什麼。”

她歪了歪腦袋,盡全力擠出一個相對自然的笑容。

“就是想問一問你,我們的再次相見,還要多久。”

“五百年。”

“五百年麼……”

華的嘴角居然越翹越高了:

“不過是五百年。”

而後整片蔚藍色的天地開始了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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