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他從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能離卡蓮再遠一些,至於是懼怕卡蓮把他也視作鬥爭的物件,又或者只是害怕卡蓮被自己身上的黑暗所沾染,誰又說得清楚呢?

沉默於無邊的至暗中彌散開來,好像冰冷的海水,一點一滴掐住了人的咽喉。

少頃,還是卡蓮再一次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奧托,你帶酒了嗎?我剛才好像聽見你放酒瓶的聲音了。”

“啊……啊……”

奧托這才回過神來,他重新坐回鐵檻面前,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帶來的紅酒。他起開軟木塞,酒已經有些凝冰了,奧托先利用虛空萬藏的能力溫了溫,再將那血紅的液體倒入手中突兀出現的酒杯中,而後遞入了鐵檻的縫隙間。

一兩個呼吸之後,一隻手覆了上來,將那酒杯取走。奧托將遞酒的手收回,默默品味著指尖相觸時的那一絲絲冰涼。

黑暗中忽地傳來卡蓮的驚訝聲:

“咦?這是我之前送你的那瓶紅酒麼?”

“嗯。”

“……真好。”

話音落下,奧托聽到了卡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的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他甚至想要快速逃離這裡,只是出於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希望,才猶猶豫豫地不想離開。

而卡蓮……在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後,她的神思也不由得有些恍忽。

她只聽見奧托如是重複著:

“我不會讓你死的,卡蓮,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翹起,而後又長嘆了一聲:

“謝謝你……來看我,我的大發明家。”

“砰通!”

奧托的心跳暫停了那麼一瞬間,聽到那個只有他們二人才懂得含義的稱呼,奧托的血液開始在四肢百骸中迅速流淌起來,以至於在這冰冷的地牢中,他甚至感受到了一股燥熱。

可緊接著,便是更為深重的絕望,是體溫的迅速流失,是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了。

她說:“謝謝你來看我。”

這的的確確是感謝無疑——也只有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才會這麼想。

“謝謝你來看我,這就足夠了。”

“謝謝你來看我,但是很抱歉,我不能、不會、也不願意履行和你的婚約。”

“謝謝你來看我,但是請代我回報尼可拉斯主教——卡蓮·卡斯蘭娜寧願一死,也不願苟活於世。”

“謝謝你,我的大發明家,但是就這樣吧。”

奧托痛苦地捂住了腦袋,他知道,這些才是卡蓮真正想要說的。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遠比先前更長久、更壓抑、又更……

或許是,二人都明白,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了。

又過了一會兒,奧托聽見對面有鐵鏈滑動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卡蓮的一聲喟嘆: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

再之後的話,奧托並沒有聽清,因為他已然轉身離去。

聽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卡蓮整個人向後挪了挪,將嵴背靠在與堅冰毫無二致的牆壁上。

這處地牢關押過的幾乎都是窮兇極惡的死囚,環境當然算不得好,尤其是這在明媚春日裡依舊能滴水成冰的嚴寒,若是一個普通人身處此地,恐怕撐不到上刑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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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對於卡蓮來說,也不過如此。

她的確服下的湯藥,如今的她不能使用崩壞能,大體上來說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可唯有對於這份寒冷,她的身體依舊展現出了匪夷所思的適應力,甚至可以說,有些甘之若飴,如魚得水。

她忽然想起了父親曾經說過的話:

“卡蓮,你知道,從古至今,為什麼只有卡斯蘭娜家族的人能使用天火聖裁麼?那是因為,卡斯蘭娜的血脈中流淌著冰雪,足以將天火聖裁都凍結的冰雪。就好像那句話——一把劍之所以能成為我的武器,是因為只有我能折斷它。”

“欸?”

彼時的她年紀還小,並未注意到父親真正想要說些什麼,她反而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前半句話上:

“所以,父親,真的有卡斯蘭娜能將天火聖裁都凍住嗎?”

“啊?哈哈哈……這個嗎……反正我沒見過,不過有這種說法就是了。”

可惜了……可惜了……

卡斯蘭娜很少壽終正寢,大部分卡斯蘭娜生命中要明白的第一件事便是,便是將戰死沙場視為最好的死法。

而其中最好中的最好,則是用自己的生命,揮出天火聖裁的一擊。

但可惜,無論是戰死,還是死於天火聖裁,卡蓮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甚至於,普通人最想要的,老死於床榻之上,對於她也是不可能了。

她將以一種,極其醜陋,極其卑微的,一種以往的卡斯蘭娜都不曾擁有過的死法離開這個世界——無論是火刑還是絞刑,醜陋與卑微是一定的,不是麼?

天命就是需要以這樣殘酷的刑罰來確立自己的無上權威,而即使是對於普通的民眾,這樣的刑罰只要不降臨到自己頭上,那便比普通的戲劇要刺激的多,不是麼?

“後悔麼?”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她身側響起,她的眼睫毛跟著顫了顫,不由得又想起今日一早發生的事。

她低頭捧住了自己的臉頰,讓情緒跟著慢慢沉澱,而後才緩緩開口:

“米凱爾先生,你是想問我……後悔什麼?是後悔不應該插手贖罪券的事,還是後悔今早沒有答應你的提議?”

“當然是後者,贖罪券的事,你真的會後悔麼?”

“那誰說的清楚呢?”

前不久還在奧托面前無比堅強的卡蓮,此時的聲音已有些許哽咽。

“其實,現在接受我的提議還不算晚。”

米凱爾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你放心,記憶體替身……沒有人會知道的,我也曾以假亂真,欺騙過很多人。你甚至可以將替身視為另一個自己,畢竟你們的身體一模一樣,而你過往的全部記憶與人格也都被複製了下來,她與你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但終究還是不一樣吧……”

卡蓮只記得自己遭到了叔父和叔母的背叛,等她從昏迷中稍稍清醒,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米凱爾。

而他說了什麼,準備做什麼……他方才不是又重複了一遍嗎?

至於所謂的記憶體……

“那誰說的清楚呢?”

米凱爾聳了聳肩,直接借用了卡蓮自己的話。

“所以,你不願意讓記憶體替代你。為什麼?是覺得我做不到?還是覺得,我不可信任。”

“都不是,”卡蓮搖了搖頭:“我見過你的手段,我也並非不信任你,畢竟以你的實力,如果鐵了心想讓記憶體代替我,完全可以直接做,不是麼?”

米凱爾點了點頭,原本波瀾不興的聲音中多了一點點起伏:

“所以,卡蓮,你就非死不可嗎?”

“嗯……”

卡蓮輕笑一聲,迅速甩了甩頭:

“怎麼可能呢?只要是個人,都不會輕易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吧。”

隨即又是一聲苦笑,“但是……不行,起碼在這種情況下,不行。”

米凱爾並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於是卡蓮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似乎是要將心中的所想一股腦全都倒出來一般:

“在很小的時候,我和奧托曾經有個約定,長大之後,我要拯救世界,他當時是個病秧子,他呢就好好養病,然後跟我一起去拯救世界!再之後啊,他就被我一把拉到街上去玩啦!他從那時候開始,就總是喜歡一個人躲在地下實驗室裡做些奇奇怪怪又有意思的發明呢。”

即使周圍幾乎沒有任何光芒,米凱爾還是能感受到卡蓮翹起了嘴角,因為她的言語中帶著怎麼也壓抑不住的笑意。

可隨即她便話鋒一轉,聲音也跟著暗澹了下去:

“可是,我們終究太年輕,太幼稚了。就在昨天,從那個推銷員那裡把他的不義之財搶來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自以為或許真的可以改變什麼。但我錯了,從頭到尾,我都不過是一個棋子罷了……我不知道命運是否真的存在,但對於尼可拉斯主教這樣的人來說,他只需要針對我的性格隨手做一些佈置,便能輕而易舉地引導我的命運吧。”

“但你還是應該活下去,卡蓮。”

卡蓮勐地轉過頭,望向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有那麼一瞬間,她竟以為現在坐在自己身邊的人不是那個捉摸不透的米凱爾,而是熟悉的奧托,他們兩個方才的口吻……簡直一模一樣。

“為什麼?”

“因為抗爭。你想改變這個世界,世界想要殺死你,那麼你對世界最好的反抗,就是勇敢地活下去!”

“或許吧,”卡蓮慘然一笑,“我當然知道,如果我聽奧托的話,嫁給他,再熬到尼可拉斯主教身死,一定有反覆的機會,而他也會支援我。或者換一種方法,我可以逃出去,比如,米凱爾先生,其實你現在就可以帶我離開吧?又或者用所謂的記憶體替身,然後我可以去別的地方,我可以嘗試著帶領那些被天命壓迫的人豎起反抗的旗幟,這也是一種選擇,這也是一種抗爭。

“但是……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如果說努力反抗是一種抗爭,那麼我現在只求一死,未必不是一種抗爭——是的,我只求一死!尼可拉斯主教確實洞悉人心,他將我的所有舉動都計算的清清楚楚,但他終究還是要失望了,他或許以為我會和一般人一樣選擇活下去,那我偏偏要死,我只求一死,這就是我的抗爭,就只是……抗爭。”

“呵……但是,卡蓮,你這不過是激動下做出的決定,你再好好想想,等心情平靜下來再說,好嗎?”

卡蓮再次轉頭看向身旁的黑暗,她十分確定自己身旁的這個人是米凱爾而非奧托,但他們說的話,他們的語氣,語態,不能說毫不相關,只能說一模一樣。

突然,一道亮光從她腦海劃過,她忽然意識到米凱爾並非是在和她說話,他雖然呼喚的名字是卡蓮,但他說話的物件卻並非是卡蓮·卡斯蘭娜,他更像是,跨越了無盡的時間,在與另一個人對話。

但那又如何呢?換做不久前,她或許還會對那段故事感興趣,可現在都已經無所謂了。

可不知怎麼的,她又哽咽了:

“或許,但是,米凱爾先生,你知道嗎,奧托一直把我當成英雄看待,因為我是英雄,所以我不可能脆弱。或許這麼說有些矯情,但我其實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或許……我只求一死的原因並沒有那麼複雜,僅僅只是因為我自己的脆弱罷了。”

與先前面對奧托時的惜字如金相比,她顯然說得有點多了。

這當然不意味著,米凱爾在她心中是比奧托更親密更重要的人,抑或者說,情況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米凱爾與她認識的時間不長,更沒有多大關係,她才願意說的更多。

很可笑吧,人從來不會像最愛的人敞開心扉,相反,他們更大可能會像一個不怎麼熟悉的人說出自己的一切。

米凱爾當然明白這些,所以,米凱爾才覺得可笑啊。

人明明就是因為害怕孤獨,就是想要與他人分享自己的一切,才會按捺不住想要與他人建立更為親密的關係,可又有那麼多話,那麼多想法,無法對自己最親密的人說出口。

會害怕他因為不理解而疏遠,又或者在一開始就覺得難以啟齒,又或者,有些自私的想法根本就是對方不願意見到的。

是的,自私。

“奧托,一定會很失望吧。”

她問出這個話,卻沒有得到米凱爾的回答。

她甚至一度以為米凱爾已經離開,但她知道並不是,她還聽得到身旁沉重的呼吸聲。

米凱爾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或許不是失望這麼簡單。卡蓮,如果我說,他會用餘生,用五百年的時間,犯下無數的罪孽,只為了在時間的盡頭,欺騙親人、欺騙朋友,甚至欺騙神明,只為了給你以第二次生命,你相信麼?”

“為什麼不信呢?”

卡蓮居然破涕為笑了,“這樣……對他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局吧。”

…………

“哐!”

監獄的大門緩緩關閉,奧托向前走了兩步,這才發覺周圍的一切都已經籠罩在灰濛濛的光明之中。

原來天已經亮了,但是這光芒,並不討喜,並不溫暖。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走過一片花壇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彎下腰仔細打量著腳邊的花朵。

那是一片紫色的鳶尾花,點綴在細長的綠草之中。花瓣上沾著露珠,除此之外,倒也沒什麼特殊的,不過是普通的鳶尾花罷了。

但奧托還是摘下了一朵,緊緊攥在自己手中,無關乎別的,只是因為……這是卡蓮喜歡的花……

“哎呀,我說這是誰呢?奧托?”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奧托嚇了一跳,他不著痕跡地將花塞入外套的內袋,而後才緩緩站起,又轉過身。

“麗薩?你來這裡做什麼?”

“嗯?”

麗薩看著自己愚蠢的弟弟,滿是譏諷地笑道:

“你要不要看看周圍?這裡分明是阿波卡利斯家族的族地,我不在這裡,又該在哪裡?和你的未婚妻一樣,一天到晚跑去外面丟人現眼嗎?”

“如果你想用這種方式激怒我,那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的好。”

“噗!哈哈哈哈!”

麗薩誇張地笑了起來,掩著嘴,笑得前仰後合。

她一邊笑,一邊上前兩步,輕輕拍了拍奧托的肩膀。

“好了,不開玩笑了。”

她忽然湊到奧托耳邊,用幾乎聽不到的氣音說道:

“聽好了奧托,姐姐是來幫你的,你不是想救卡蓮嗎?我有辦法。”

“我憑什麼相信你?”

“所以我說,聽好了奧托,你想救卡蓮,我呢,則是想要馬賽爾接手天命主教的位置,我們是各取所需,你明白吧?”

奧托眯了眯眼,這就是資訊差帶來的優勢,麗薩看起來並不清楚父親昨晚和他的談話,她還以為父親要如前幾日晚會上說的那樣,將主教之位傳給奧托。

“聽好了,你救出卡蓮之後,必須立即離開柯洛斯滕,一輩子都不許回來,這就是代價,怎麼樣,接受麼?”

“你先告訴我,你打算讓我怎麼做?”

“很簡單……”

麗薩在奧托耳邊輕輕吹了口氣,她幾乎是咬著奧托的耳垂說了一番話,奧托的眼眶微微睜大,而後一把將已經與自己貼在一起的麗薩推開。

但他口中說的卻是同意的話:

“我明白了,交易達成。”

…………

“嗒嗒嗒!”

蘇對著房門輕輕敲了三下,他並沒有得到應答,但門後的寒氣稍微有些收斂,他便知道這就是凱文表達的“請進”。

他轉動把手,輕輕推開房門,剎那間湧出的霜色氣流直讓他又後退了兩步。

少頃,蘇抹了抹臉上薄薄的白霜,這才重新踏進了凱文的房間。

“剛才……埃莉諾所說的,你都聽到了吧?”

凱文閉眼躺在沙發上,天火大劍隨意靠在椅子上,他並沒有回話。

蘇早已習慣了這一點,所以他乾脆直接發問:

“她希望我們能救一下卡蓮·卡斯蘭娜,沒錯,是你的後代。”

“卡斯蘭娜……”

凱文輕聲重複了一遍:

“卡斯蘭娜……對我早已毫無意義。”

“所以?”

“況且,在我們要做的事面前,他們的這些煩惱還不如小孩子過家家。”

“所以你打算……”

“但是,在我們找到米凱爾的具體位置之前,仍然有足夠的時間,起碼可以去看個熱鬧。”

伴隨著他的話語,天火大劍的劍身上早已覆滿了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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