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卡市濱海區的廢墟間,安娜就著初生的陽光看了眼腕錶——凌晨五時四十二分。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科斯魔憤怒地敲擊著身下的石板,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自己筋疲力盡,直到拳頭血肉模湖,直到石板下的哭喊聲越來越渺小……

而後一滴、兩滴、三滴……

石板上多出了幾個顏色較深的小點,科斯魔無聲地抿了抿嘴,苦澀的滋味被舌尖不斷放大。

希兒默默扶住了他的肩膀,他卻反而進一步低下了頭,似乎害怕別人看到他哭泣的樣子。

安娜直起身,看了眼自己那同樣血肉模湖的雙手,不禁有些惘然。

同樣是受傷,科斯魔只是為了拯救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甚至連一面都沒有見過的陌生人,而她是為了……為了科斯魔?

原本那股不可名狀的情緒已然消散,她一時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要跑回去找科斯魔?

他確確實實只是一個“工具人”,理性分析之下,他與那些死在她手裡的“同僚”並無本質區別,只是她完成任務需要利用的資源而已。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身上那獨屬於少年的正義感?

不不不,那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她一個高階特工,怎麼會因為區區這點緣由就差點兒犧牲自己……

還是說,只是因為他喊了自己一聲姐姐?

她冷眼看著無力跪倒在地的科斯魔,彷彿看到了記憶中的一道模湖身影,她也是那麼年輕,那麼無力……

“卡……”

她緊咬住牙關,低下頭,長髮跟著披散開來,遮蔽住了逐漸猙獰的神情。

少頃,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重又掛上了溫柔的微笑。

察覺到希兒的目光投向自己,安娜偏過頭,兩人的視線不經意間交匯。

希兒的眸子震了震,默默挪開視線,不敢與安娜對視。

倒不是說對方的神情有問題,那眼神柔順又清澈,甚至能在其中看到希兒自己的倒影。但她本能地覺得不對——似乎是少了什麼東西,以至於顯得太過刻意了。

“少了什麼呢……”

傷感!

對,是傷感!還有恐懼!還有很多負責的情緒!

正常人在面對這樣殘酷的災害之時,怎麼可能將自己的眼神中除去溫柔之外的所有情感一併抹掉呢?

這位“調查員”姐姐有問題!

希兒剛站起身來,便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她也分不清這種後退是源於對安娜的恐懼/不信任,亦或是純粹因為跪在廢墟中跪麻了腿……

“科斯魔……”

“安娜……姐姐……”

“走吧,我得趕緊把你們帶到安全的地方,這廢墟之下的人自有聯合政府的救援隊來處理。”

“但是……”

科斯魔不甘地盯著腳下,隔著一道石板,仍能聽到若有若無的啜泣。

“但是我們要是再不走,就會變成那樣的怪物!”

科斯魔和希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堆勉強可以被稱之為“人”的肉塊正在地上蠕動著。

它的下半身已不翼而飛,臟器、鮮血、泥土混合在一起,於它身後拖出長長的軌跡。

但它確實從某種意義上“活著”,即使它兩眼翻白,即使它顫抖著張開嘴,露出滿口破碎的牙齒,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

“嗚……嘔!”

科斯魔本來尚能忍受,畢竟那景象雖然可怖,但血腥味終究較遠,他也不是沒見過屍體的雛鳥。

但希兒開了個頭,直接帶來了連鎖反應,一旦彎下腰,緊接著便吐了個天昏地暗。

安娜只能牽起他們二人的手,強硬地半拖半拽著拉著他倆在廢墟中穿行。

整個海濱區幾乎已經找不出一間完整的房屋了,科斯魔也認不出原本自以為熟悉的街道,只是麻木又無力地跟著安娜快速行走,時不時還攙扶一下看起來有些吃力的希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希兒似乎一直在看著他。

她對著他眨了眨眼,又對著安娜眨了眨眼,這番操作讓科斯魔有些摸不清頭腦。

【她想向我表達什麼?是和安娜姐姐有關的?】

在希兒與安娜之間,科斯魔毫無疑問更加相信安娜,不,是絕對相信安娜。

畢竟,如果不是那個粉色頭髮的姐姐及時趕到的話,安娜已經用她的死換來了他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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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當然……應該相信她……

可是希兒那不斷急促的眨眼和緊張的神情讓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真的很瞭解安娜嗎?

她甚至沒有告訴自己她完整的名字,她的年齡……

自己似乎只知道她的任務。

沒錯,任務……

安娜在“姐姐”這個身份之前,是一個調查員來著……或者,用更加平民化的口吻來說——特工/間諜。

懷疑一旦存在,便無法消弭,只會不斷增長,將人與人之間的裂縫越擴越大。

於是他在不經意間慢下了腳步,同時看似隨意地問道:

“安娜姐姐,我們這是要去機場嗎?”

機場附近有少量聯合政府的駐軍,有聯合政府的辦事處,有機場工作人員以及一些聯合政府基層官員的住房小區。

安娜是聯合政府的調查員的話,自然會更傾向於把他們帶向那裡才對。

“啊!啊——沒錯,去機場,這樣的話即使戰鬥擴大,我們也可以第一時間撤離……怎麼了?”

科斯魔僵硬地停下了腳步,一把甩開安娜的手,又將希兒拉過,護在了身後。

“你騙人!”

少年的聲音無比激動,飽含著憤怒與不解,他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身後的朝陽——

“機場在濱海區的東北方向,你在帶著我們往西邊走……

“安娜!為什麼要欺騙我!”

安娜蒂亞嘆了口氣,她先是合上眼,努力想要說一些辯解的話……

畢竟可辯解的地方依然存在,比如她是個路痴,比如她分不清方向,比如她一時緊張走錯了……

但……一切辯解的話歸根結底都是欺騙,她很清楚那是謊言,謊言一旦出現,就一定會被揭穿。

尤其是在那清朗的晨光照耀下,似是要將世間的一切黑暗都滌盪乾淨。

況且……她的同伴到了,也沒有必要再欺騙了。

科斯魔的身軀瞬間僵直,腦後傳來冰冷而堅硬的觸覺,他對其並不陌生——那是槍口……

“啊!”

“希兒!”

一雙黑手從科斯魔手中搶過了希兒,同時,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不要動!好了柳達希卡,你的任務完成了,這個女孩兒我帶走了……這個少年怎麼處理?你自己決定吧。”

安娜爽快地從懷中掏出手槍上膛,對準了科斯魔的額頭。

見狀,黑衣男子熟練地將布團塞進希兒口中,單手拖拽著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為什麼,安娜……姐姐,為什麼!”

“因為……”安娜咬著嘴唇,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因為我是柳達希卡·雪奈茨芙娜,是裡希滕斯泰因大人收養的孤兒,是打進毒蛹的暗子。”

“是這樣嗎……原來,原來連安娜這個名字都是假的……都是假——”

“砰!”

科斯魔怔怔地回過頭,同樣轉過身的是那黑衣男子,他不可置信地捂著心口,那裡又一個正在往外汩汩流血的小洞。

“柳達希卡!你什麼意思!”

安娜的眼睛閉合之間,再次變回了冷酷的神色:

“不好意思,特洛芬·雪奈茨維奇……”

“你……為什麼……難道……你還有其他……”

“砰!”

特洛芬的頭顱像西瓜一樣炸開,連帶著他的話語一道歸於無形。

安娜沒有說話,只是在“同伴”的屍體前靜默了一會兒。

她試圖靠近希兒,但癱倒在地的希兒手腳並用著躲開了她。

她又回過頭看向科斯魔,但科斯魔也後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安娜悽然一笑,許許多多的記憶一遍又一遍沖刷著她的大腦,直到最後停留在了科斯魔的那一聲“姐姐”。

她笑著向科斯魔邁動步伐,但換來的卻是少年驚恐的眼神與不斷地後退。

“科斯魔,其實……”

【我的名字叫安娜,我在第一次執行對聯合政府的滲透時,就被策反了,而我的任務就是反向監控裡希滕斯泰因家族的舉動。】

她想要說出這個事實,想要告訴科斯魔自己其實並非“壞人”。

可不行,說不出口,因為她開出那一槍並非出於善良,僅僅是因為任務。

“呃!”

她忽然捂住了心口,視線不知為何變得模湖,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朦朧中能看到青色的冰霜覆蓋了整個手掌。

【怎麼回事……】

意識同一時間模湖了,她甚至無法思考那遍佈全身的痛覺來源於何處、何時。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要去幹嘛?】

她全不知曉——正如她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

在無數個身份間不斷切換,殺死了無數的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她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每一個身份的任務都完成,這就是她為什麼要把希兒帶到“同伴”這裡,可又為何要在一個任務完成後以另一個身份將其擊殺。

所以殺了這麼多人的人,怎麼也不可能不是“壞人”吧?

後悔的思緒一瞬間佔滿了大腦,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如果,如果她的身份沒有最後的反轉,如果她確實完成了自己最後一層身份的任務,她再來開出這槍,是不是就意味著她終於擁有了“善良”了呢?

可惜啊……可惜啊……

不!

她忽然想到,自己還有一重身份、還有一個任務在等著她完成!

那是她自己賦予的,那是少年賦予的……

姐姐……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就最後一次……】

感受到軀體的力量在不斷流逝,感受到體溫在逐漸冰涼,感受到有大腦鑽心般的疼痛,她的內心在哭泣,在哀求……

【能不能,能不能最後一次,讓我最後一次聽見那個詞……】

她不明白眼前的少年為何露出驚恐的神色,她只是順著思維的慣性,邁著僵硬而無力的步伐向科斯魔緩緩靠近。

“你不要過來!”

科斯魔不斷後退,終究靠到了一塊斷壁之上,退無可退。

希兒從特洛芬身上撿起手槍,瞄準了安娜蹣跚的背影,但手不停顫抖著,怎麼也扣不動扳機。

“仔細想想……仔細想想……米凱爾哥哥明明教過我怎麼開槍的!”

忽然,一股巨力從身後傳來,將她拖走。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科斯魔不斷怒嚎著,隨手抄起一塊板磚砸向安娜,卻只是落在了她腳邊。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怒嚎以變成了哀求,但安娜並未停下腳步。

少年的五官已然模湖,只在她眼中留下澹澹的輪廓,但她依然堅定地向著他邁出步伐——儘管她已經忘了少年的名字。

“叫我……快叫我……快叫我……讓我……讓我知道自己是誰!”

她也在哀求,她不斷地哀求,可她甚至失去了控制嘴唇的能力,這道聲音只在自己意識中響起。

而少年,自然聽不見她的心聲。

但無所謂了,她只是想最後靠近少年,最後一次為他包紮傷口,然後最後一次聽到那個詞……

不知為何,四周的氣溫好像有些冰冷,就連眼前的少年的眉頭都染上了白霜。

淚水奪眶而出,卻又化為冰珠滾落。

她頹然地伸出手,想要觸控少年的臉頰。

可就在手指即將觸及的那一剎那,少年身後的牆壁碎裂,他的身體被人拽著後退,護到了身後。

氣溫開始回升了,那是一團火苗嗎?

不。

隨著視線重新聚焦,她看清了那道火紅的身影。

而名為安娜,不或許名為安娜蒂亞……不,又或許名叫柳達希卡·雪奈茨芙娜的少女,她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後一眼,是那對琥珀色童孔中倒映的自己——

雪白的長髮隨風飄飛,冰霜化為了她的王冠、她的權杖、她的裙襬……

就連她一向引以為傲的粉色眸子也化為了冰藍。

“這就是……我?”

極致的寒冷下,腕錶內裡的齒輪也被牢牢凍住了。

於是指標停留在了凌晨五時五十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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