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青雲宗後山。

費淇洲身形矯健如岩羊,在一處數百丈的絕壁中上下。

絕壁呈黑褐色,刀削斧鑿,只有一些微微的凸起。

費淇洲腳尖輕輕點於崖石上,也不見使用法力,卻無比輕鬆的快速下落著。

空蕩蕩的右臂,衣袍乾癟垂下,顯得有些顯眼。

但這絲毫也未影響費淇洲的平衡性。

片刻後,他下落至絕壁間,一處洞窟之中。

取出一塊令牌,朝虛空一拍,洞窟外的陣法禁制自動退開。

費淇洲走進洞窟。

便見洞窟不大,僅有一石床、石桌。

石床之上,盤坐著一位築基修者的……遺蛻。

屍體栩栩如生,修者氣色如常,雙眼微閉,似乎是在入定修行。

費淇洲有些恭敬的對這具築基遺蛻拱手行禮:“大希師兄,本月的靈供到了,師弟冒昧。”

說著,費淇洲取出一個翠綠玉瓶,向前一步,伸手探進了這具屍首中。

卻見這具屍首並非實體,而是某種氣態。

費淇洲的手穿過,氣體起伏擴散。

在築基屍首的胸膛處,有一塊如同冰種黃龍玉的兵解圭寶,除了道基靈脈虛影外,圭寶的邊緣,還有水晶凝結。

一滴受煉丹師專門調製的靈液,從翠綠玉瓶中滴落。

靈韻升騰。

這塊兵解圭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消融下去。

一條條靈炁流,如同小樹的根系般,從兵解圭寶中長出,探入石桌,深入絕壁。

這塊兵解圭寶,在快速破種萌發,長出新的靈脈。

與此同時,

隨著兵解圭寶的快速消融,圭寶中的水晶開始蒸騰,化作一縷縷凍徹骨髓的綿針,速度極快,刺入費淇洲的左手中。

費淇洲的手頓時籠上了一層飽飽的冰霜,陰寒刁鑽的疼痛傳來,費淇洲卻臉色不變,繼續滴落著靈液。

暗自計數,達到一月的靈供份額後,費淇洲勐地收手。

然後毫不猶豫從儲物袋中取出‘生川活血膏’,以法力隔空馭物,貼於左手。

滾燙熾熱的藥膏,滲透入血肉中。

費淇洲盤坐於地,搬運法力,拔除著寒意。

十多年前,費淇洲於太屋山與白袖一戰,為破菌絲寄生之法,主動自斷右臂。

回到宗門後,他便被懲罰駐足於後山中。

說是後山,其實青雲宗這片洞天福地中,所有仙峰、辦事機構、秘境寶地之外的區域,都可統稱於後山。

幅員遼闊,佔據青雲宗大片的面積,不知隱居著多少修者。

青雲宗弟子門人眾多,不少壽命將近,或者鬥法重傷,自知無力回天的築基修者,都會選擇在後山尋一埋骨之地。

坐化後,道行歸還於天,留下兵解圭寶。

正常來說,築基修者的兵解圭寶,大概需要百年時間,才會從圭寶中誕生出新的靈脈。

但青雲宗這等上宗,自有獨特的法門手段,可大幅度縮短這一‘破種期’,讓靈脈快速流通於宗門弟子手中。

從而避免短時間內,因築基修者大量死亡,而圭寶需要一定時間破種造成的實力衰落。

而費淇洲便負責供奉丁十二至丁二十六,共十四位築基修者坐化後留下的兵解圭寶,每半年澆灌一次靈液,每次澆灌需要花費月餘時間。

而由於拔苗助長,提前破開兵解圭寶,圭寶受生前修者所修功法的影響,會釋放出冰晶、雷霆、黑風、毒火、酸雨等。

便是練氣圓滿的修者,都很少吃得了這個苦。

再加之每年要花至少兩個月的固定時間,去執行這個任務。

所以澆灌兵解圭寶這一差事,向來不受青雲宗弟子喜愛,一般都用來當做受到責罰的弟子的刑事。

十多年過去了。

費淇洲這個當年翩翩白衣少年郎,現在已經成了鬍子拉渣的三十歲大叔。

唯一不變的,是腰間始終掛著一隻圓口酒葫蘆。

由於經年累月的把玩與盛酒,葫身由黃白轉變為紫潤,握手處都包漿了。

費淇洲左手處的寒意在藥膏的作用下迅速融化。

但在左手還殘留一層薄薄冰霜時,費淇洲忽的撕下藥膏。

左手持酒葫蘆,法力流動於筋脈,行至左手,將澹澹寒氣逼出。

寒氣繚繞,葫蘆中的酒如同冰鎮了般,且帶著一縷獨特的香味。

費淇洲見狀,嘿嘿一笑,有些滿意的將酒葫蘆掛回。

這次的澆灌兵解圭寶之事,已經全部完成。

出了洞窟。

他攀越絕壁,腳踩遁光,一路蜿行回到棲身之地。

無名深山中,一條飛瀑從懸崖跌落,漫山都是松樹林,靈炁濃郁,數十年的藥草隨處可見。

飛瀑一側,數百步的距離,有一間用竹子搭建的茅屋。

茅屋前開墾了幾畝荒地,大多數都種著靈米、靈高粱和一些用作釀酒的靈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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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屋,便是費淇洲的修行之地。

費淇洲乃水木雙靈根,所以在此地修行事倍功半。

只是礙於斷了右臂,或多或少影響到他的修行。

十多年的時間,才從練氣六層修為,修至練氣九層,接近圓滿之境。

這個速度,放在散修中算得上不錯了。

但對於他這個曾經的‘成’字輩大師兄,金丹真人的關門弟子,這種進展,卻是不孚眾望。

青雲宗以實力為先,如今的‘成’字輩領頭人,乃靈源仙子,金丹真人容想雲的弟子。

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華,便已是練氣圓滿之境。

費淇洲回到茅屋,研磨執筆,用絲絹記錄本次澆灌十四塊兵解圭寶的過程,包括每塊圭寶的破種進度、遺蛻氣化情況,有無外魔產生等等……

之後點燭火,開香爐,將絲絹焚燒。

渺渺青煙升騰,絲絹上的文字如同活了過來。

片刻後,渺渺青煙中出現一位功善閣值守的身影。

值守輕輕點頭,示意知曉資訊。

費淇洲這才一揮衣袖,將香爐熄滅。

“算了算時間,還有兩年,懲戒便到期了。”

費淇洲默默唸叨一句,走出茅屋,卻來到了那條瀑布的另一側,一間木質院落前。

砰砰砰~

此起彼伏的打鐵聲響起,清脆入耳,十分有節奏。

“許之寧道友?”

費淇洲輕輕呼喊幾聲。

院落中的打鐵聲戛然而止,繼而是匆匆的腳步聲。

吱呀~

門樞轉動。

門扉只推開一絲縫隙,後面站著位光著膀子,渾身腱子肉的修者。

此人似乎正在煉器,手持鐵錘,手指指截握得發白,渾身煙熏火燎的痕跡。

一看到費淇洲的身影,此人目中戒備頓消,笑呵呵開門將其迎入門後。

“原來是費師弟。巧了,我改良後的傀肢剛剛鑄好,來來來,快試一下……”

許之寧將費淇洲引至內屋。

屋內溫度灼熱、氣候乾燥。

滾燙的地火岩漿從紫銅管中抽取出來,經特定法陣的增幅,散發出近乎慘白色的火光,流淌入器爐。

在一側,石桌上,擺著一隻充滿金屬質地,卻形似手臂的特殊器物。

而在牆壁上,卻還掛著許多形似人體組織器官的器物。

尺寸、大小、風格迥異,從妙齡女子到垂冉老者,各個型號都有。

心肝脾肺腎,更是栩栩如生,還有血管和筋膜。

一眼望去,不似器物,而是真實的臟器,分外滲人。

許之寧有些興奮的將這只傀肢遞給費淇洲。

然後有些眼巴巴的看著費淇洲腰邊酒葫蘆。

一手交錢,一手給貨。

許之寧接過酒葫蘆,迫不及待的飲了一口。

頓覺口齒生津,一股寒意從喉間直灌五臟百骸,讓人通透精神許多。

“好酒好酒!費師弟這借圭寶荼毒釀酒之法,真是神來之筆!佩服佩服!”

許之寧滿臉笑意。

修仙雖提倡不沾酒色財氣,但除非是苦修士,大多修者都會在修行之餘找些樂子,排解漫漫長夜的孤單。

費淇洲輕輕點頭,將傀肢接到自己的右臂之上。

傀肢忽而生出千百條細密的柔體觸角,插入斷臂之中。

費淇洲咬緊了牙關,默默忍受著這些觸角,在自己血肉中鑽動的疼痛。

直到片刻後,傀肢發出低沉的嗡鳴,表面複雜的銘文綻放微光後又熄滅。

費淇洲略帶興奮的牽動法力,灌入傀肢中。

隨著法力流轉,形成一個完整的大周天。

費淇洲有些遺憾的搖頭:“還是有些輕微的晦澀感,平日倒就罷了,做生死搏殺或者破境,必定會留下致命的破綻。”

費淇洲取下傀肢,重新放於石桌上。

許之寧聞言,嘆了口氣:“費師弟,不是我自吹,我許之寧煉器才情可謂是驚世駭俗,連宗主上人,都是親口讚揚過。光論煉器,青雲宗上下,捨我其誰?

連我都不行,你這斷臂之事,怕是難了。還是想想其他法子吧,比如四象飲,或者神火剎的《虛空神火結胎仙法》”

費淇洲無奈道:“四象飲煉製之難,我青雲宗怕是只有乞法上人才有把握煉製,我這區區練氣弟子,哪裡請得到上人出手?

那《虛空神火結胎仙法》更不用說了,乃神火剎的成仙道章,立派之基。給我,我也不敢修煉啊!”

至於許之寧前面半截話,費淇洲裝作沒聽到。

許之寧這廝,煉器倒的確有幾分天賦,可惜鑽研錯了方向。

鑽研傀儡偃師之法,倒也罷了,

可許之寧相信萬物有靈,用法器拼湊的傀儡,也算是生靈之一,只要合乎法門,煉器等同於創造生命、點化精靈。

為此,他之前甚至故意潛伏在外門弟子的宿舍中,默默偷窺男女修士,分辨人體結構細節。

後來被人發現,鬧得雞飛狗跳,引得宗主勃然大怒,將之懲戒於後山,不準踏出這座無名山峰半步!

兩人正說話間。

忽而有道遁光從天際飛來,落到院落中。

費淇洲兩人察覺到空氣中的凝澀感,和獨屬於金丹真人的威壓。

立刻走出煉器室。

看見院中來人身穿青蘭色道袍,頭戴偃月冠的模樣,兩人紛紛躬身行禮。

“見過師尊(真人)。”

河廣公澹澹點頭,看了許之寧一眼。

“額……這似乎是我家……”

許之寧心裡默默唸叨了一句,卻知趣的離開。

“師尊近日可還安好?《五行術論》編撰是否順利?”

數年未見到河廣公,費淇洲有些激動,此刻接連問道。

“哼!”

河廣公臉色微冷,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屋內的傀肢,板著臉道,

“我可比你好多了!觀你模樣,還在找尋續臂的方法?早知如此,當年何必如此魯莽!開口求情,放棄任務又有何不可?”

費淇洲聞言,滿臉苦笑:“師尊莫要挖苦我了。斷臂的是我,吃下斷臂痛苦的也是我。我只求一個心安罷了。”

“你!”

河廣公聞言,氣得恨不得一掌噼死這個逆徒。

心安,心安,天地間紅塵滾滾,瑣事因果纏身,有幾人能做到心安?!

難得湖塗啊!

費淇洲目光流轉,忽而看到河廣公的雙手上,有一道澹澹的淤青傷痕。

見之,費淇洲心頭一震,難以置信。

連河廣公這等金丹真人,都無法將淤青傷痕消去?

“師尊,你的手?!”費淇洲臉色焦急。

河廣公下意識側過雙手,澹澹回道:“修法出了點岔子,你不懂。”

費淇洲眉頭微皺,隱約覺得河廣公有事瞞著自己。

但他不敢置喙,借許之寧洞府的杯具,在院中擺下酒苑。

“師尊,這是徒兒新釀的酒,還請師尊品啄一二。”

院中一壺酒,飄香四溢,寒氣化作水霧。

察覺到此酒中,蘊含的圭寶荼毒之意。

河廣公看都沒看美酒,滿臉恨鐵不成鋼之意,揮袖離開,走出院門。

臨走前,身影忽而頓了頓,道:

“若是順利的話,乞法上人會出手為你煉製一爐四象飲。好生修行,莫要怠慢!”

說罷,河廣公化作遁光,飛入虛空,眨眼睛消失不見。

而院落中,費淇洲忽然明白了什麼,面朝河廣公的方向勐地跪下。

淚流滿面。

……

一年後。

青雲宗內,數十上百名練氣弟子,聚集於功善閣之中。

“護送一批解毒的丹藥,前往揚寧縣,可有師兄弟同行?”

“屍骨蛇陀宗的宗門資訊詳解,功善閣賣五十道功,我還差點,道友可否借我點?”

“這屍骨蛇陀宗真是欺人太甚!居然敢截殺我青雲宗的築基大修!該斬!”

功善閣中人聲鼎沸,不少修者更是面露痛恨之色。

卻是半年前,一位青雲宗,行將坐化的築基執事,自覺兵解在即,於是便告知宗門,準備回宗埋骨於後山。

不料被屍骨蛇陀宗的築基大修,出手截殺於西晉揚寧縣中,意圖搶奪兵解圭寶。

卻被及時趕到的揚寧縣縣丞發現,催動法陣將其暫時困住。

屍骨蛇陀宗同樣也是東麓九大上宗之一,修行魔道,實力絲毫不遜色於青雲宗,兩派之間,平時裡也多有摩擦。

揚寧縣縣丞自知不是屍骨蛇陀宗的對手,便傳信於青雲宗。

青雲宗便頒佈了前往西晉揚寧縣絞殺仇敵,奪回兵解圭寶的差事。

當然,屍骨蛇陀宗的築基大修,自有青雲宗的執事門對弈。

這些練氣修者,大多領取的是護送物資、絞殺練氣境界蛇陀宗之人的任務。

陸陸續續有修者進出功善閣。

而此時,一位身穿血色長袍的修者,直上功善閣頂樓,拜見閣主。

“見過廣亨師叔,在下黃景幽,這是我的道功,我想以此購置一條靈脈。”

廣亨乃築基後期修為,輩分很高,是跟河廣公一個輩分的修者。

早年也是青雲宗聲名赫赫的天驕之一,擅風雷之變,鬥法狠辣。

廣亨本還在核對本月道功收支情況,此刻聞言,伸手招來黃景幽的身份令牌。

感知一二後,大亨點頭:“若是加上你這次領取的任務:前往西晉揚寧縣斬殺三位練氣圓滿魔修,道功的確可以購置靈脈了。”

黃景幽聞言,狹長蒼白的臉龐上,浮現幾絲極度興奮的猙紅。

靈脈難得。

就算是青雲宗的弟子,也要靠經年累月,完成各種功善閣的差事,積攢道功來換取。

黃景幽的道功本來離可購置靈脈還差一截。

但屍骨蛇陀宗截殺築基執事之事,即是危機,又是機遇。

黃景幽不惜以身冒險,甚至自爆了溫養多年的本命法器,這才艱難斬殺蛇陀宗三位練氣魔修。

攢夠了道功。

大亨輕點玉簡,掃視著近日裡,青雲宗內合適的靈脈資源。

忽而,他目光一凝。

“一階高品靈脈,無屬性,由河廣公於太屋山長眉雪杉勘尋,靈炁充沛、氣脈活躍、性質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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