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用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作為講述的開頭。

“聖十字區與白市民區的每一位居民都應該記得,楊科先生來到林威爾市的那個下午。當時的社會福利制度尚未完善,因而生活條件比現在惡劣許多:為了半塊黑麵包而在髒汙的下水道裡尋找數小時、為了四分之一個便士而打架鬥毆甚至鬧出人命……這些你不敢想象的事情,都是確實發生過的。”

“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但總體而言,過去總是比現在更加糟糕。”

“就是在這個時候,楊科先生帶著我和梅蒂恩來到了這座城市,並在親眼目睹來來往往的行人對路邊乞兒的屍體無動於衷後作出決定,他說這裡就是旅途的終點了,我們將在這裡擁有一個新的家,並將承擔起一個艱鉅的使命,即傳播女神在人間的福音,重新喚醒人們心中的溫暖。”

“我和梅蒂恩都還小,不太理解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為自己終於擁有了家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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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松石街13號,在成為天心教堂之前,首先是我們的家。”

林格說到這裡,視線有些恍忽,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但這只是短暫的分神,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繼續為愛麗絲講述過去的故事。

“天心教堂建立以後,連一個信徒都沒有,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信仰是活著的人才能擁有的東西,而這兩片街區的居民,都屬於‘正在活著的人’,他們不願談論信仰,除非那價值一塊麵包。”

“我和梅蒂恩都很失望,認為楊科先生的心願不可能實現了,但這時他對我們說,獲得安慰便是信仰,如果想要讓大家虔誠於女神的信仰,就必須先給他們安慰才行。假如心靈有了安慰,自然也有了歸屬。”

“而楊科先生口中的安慰,並不是其他教會崇尚的心理安慰、自我滿足,而是更為實際的東西,物質性的安慰。或者說,幫助他們活下去的安慰。”

“於是,才有了七天禮上分發麵包與牛奶的規矩。在楊科先生宣佈這件事後的第一個週日,那是我頭一次在天心教堂內看到那麼多的人。儘管大家都是為了麵包與牛奶而來,甚至沒有人抬頭看一眼女神的神像。”

就像那些未能獲得名額,失望離去的流浪漢一般,在她的眼眸中,你的注視下,是一顆空洞的心靈,什麼都不存在。

唯一的不同是,林格會目送那些人離去,從不挽留,而楊科先生總是耐心地、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為大家講述女神的教義,講她用七天創造了世界的壯舉,講我們都是女神的孩子,因此應該互相關愛、互相包容……等一文不值的道理。

不僅講述,並且身體力行。

為無家可歸者送去御冬的衣服、為乞丐送去果腹的食物、為流浪漢開放禮拜堂讓他們休息;然後,為爭吵的夫婦調解家庭矛盾、為努力學習的小孩獎勵糖果、為感到迷茫的失業者提供建議;再然後,是為髒亂的街道組織義務清掃、為重病難愈的鄰居籌募捐款、為社群比賽的勝者頒發獎品,為敗者送去安慰……

人們逐漸習慣了楊科先生進入他們的生活,甚至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有些時候,即便參加七天禮已經拿不到分發的麵包和牛奶了,他們依然會來到天心教堂,或許是單純的打發時間,或許是想和楊科先生聊聊家常……但不管怎麼說,那時的女神眼中,終於有了他們的影子,而他們呢,偶爾也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女神的面容,看到了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眸,憐憫著塵世一切的苦難。

後來,當有人詢問這裡的居民,你是否信仰神明的時候,他們總是會說:在松石街13號,那裡有間創世女神的教堂,裡面的牧師楊科先生,是個好人……

沒錯,他們並不直接說自己是女神的信徒,總是如此回答,可往往這個時候,詢問的人就會知道:哦,原來他們是女神的信徒。

因為獲得安慰便是信仰。

“真是了不起啊。”

聽到這裡的愛麗絲由衷感慨,又重複了一遍:“楊科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

林格輕輕點頭:“恩。”

愛麗絲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我在誇你的養父誒。”

“所以呢?”

“你不應該感到高興麼?”

“實話實說是最基本的品質,為此感到驕傲才是道德敗壞的標誌。”

莫名其妙就扛上了“道德敗壞”的一口黑鍋,愛麗絲憤憤不平,想動手又顧慮到現在的環境,最終只是用腦袋輕輕撞了下林格的肩膀,表達自己的不滿。

被早有準備的林格用拳頭擋住了。

“哎呀!”

金毛女僕捂著發紅的額頭,半蹲下來,嘴裡罵罵咧咧:“連這也要計較、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林格、難道就沒有從楊科先生那裡學到一些寬容和擔當嗎?”

“沒有。”林格搖搖頭:“楊科先生只讓我跟隨他學習文法、歷史以及女神的教義,但從不要求我學習他的性格與為人處世的方法。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人與人的天性是完全不同的,我永遠也學不會像他那樣,做一個純粹善良的好人。”

“這個說法也太悲觀了。”愛麗絲都囔了一句:“我覺得你要是再自信一點的話,就不會把天心教堂搞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她原本是有感而發,但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在戳人傷口,頓時有些訥訥:“呃、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別生氣哦?要是實在生氣的話,我給你打一下手心,然後就把剛才那句話忘掉怎麼樣?”

但是林格沒有理她。

年輕人並不是生氣了,只是忽然失去了開口的心情。愛麗絲會慌張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正在戳人傷口,可不管她戳不戳,傷口就存在於那裡,只是有時是潮湧般劇烈的陣痛,而有時是在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隱隱作痛。

他總是說你沒有必要學習我的風格,因為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也一樣,你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林格。去走你應該走的路吧,就像你原本就走在上面一樣。

……

可是凡人無法參透時間的秘密,一切基於過去的記憶都顯得薄弱,於是到最後,命運便沒有了偶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必然。

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方冰冷的石碑,斑駁闌珊的樹影在空地上穿梭,葉脈的縱橫分岔彷佛預示了生命的坎坷歷程。年輕的牧師靜靜地看著那句幾乎與陽光融為一體的墓誌銘,眼前恍忽又浮現出他第一次和自己見面時的場景,在下著淒雨的道旁,微笑著為自己撐開一把傘,有著粉色頭髮的小女孩,抓著他的衣角,怯怯地躲在他的身後,那時她的眼神中猶有畏懼和怯懦,到最後只剩下溫熱的淚水。

遠方隱隱約約傳來了海潮鳴動的聲音,浪花拍打著礁石,譁啦譁啦,一片喧譁聲撞上了林間空地的寂靜。

愛麗絲悄悄抬起頭,瞥了林格一眼。

“我……”

無聲的喧囂之中,銀髮的年輕人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很細,像說給自己聽,碎金色的眼眸深處,是只有午後的光線才能觸及的悲傷記憶:“隱瞞了一件事。”

“是梅蒂恩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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