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回到書桌前,本來想繼續剛才的工作,但不知怎的,腦海中總回想起剛才蕾蒂西亞跌跌撞撞地從走廊上離開的背影。他的思緒一時平靜不下來,又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見銀色的滿月高懸夜空,雲海中翻滾著皎潔的波濤,巨大的鯨魚在海中遨遊,及至其背上的森林、原野、山丘和花田,都籠罩在朦朧的清輝中。

遠方偶爾傳來一兩聲夜鴉的啼鳴,空曠而又寂寥,在夜裡傳出去很遠。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正與過去百千年來一樣。

林格默默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收起筆記本和鋼筆,將它們放回抽屜裡。他轉身離開了房間,走下樓梯,來到旅館的一樓大廳,卻發現這裡正熱鬧著,到處都懸掛了彩飾與果實形狀的燈具,一大群毛絨絨的兔子先生來回穿梭於半人高的餐桌間,為它們鋪上乾淨的桌布、擺好整齊的餐具和托盤,牆角的盆栽樂團也在調整自己的樂器,同時熱烈討論今晚宴會的開場曲目應該用哪一首。

林格看到酒保小姐謝麗亞正站在吧檯邊,指揮幾隻兔子先生幫她從櫥櫃裡拿出珍藏的水晶酒杯,便走過去問道:“今晚又要舉辦宴會嗎?”

“是的。”

謝麗亞順手把一隻名為比爾的兔子丟出去,讓它到廚房裡幫老闆娘謝絲塔的忙,然後才扭頭回道:“今天不是大佈列塔王國的舊曆新年嘛,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再加上最近大家的心情似乎都有些低落……所以大姐就提議今晚舉辦一場宴會,讓大家放鬆一下。”

原來如此。

林格想,自己作為大佈列塔人,都沒把這個新年放在心上,反倒是旅人妖精們頗為重視,仔細想想未免有些諷刺,所以他便沒問太多,轉而問道:“你有看到蕾蒂西亞小姐嗎?”

“蕾蒂西亞?”

關於這位寄住在旅館的新客人,以及她的奶奶,那位傳聞中的血族女伯爵奈薇兒,雖然僅僅認識兩天,但謝麗亞還是很有印象。當然,最深的印象恐怕是入住旅館的第一天,奈薇兒便向她詢問,能不能借一套茶具讓自己泡紅茶,於是謝麗亞便為她傾情推薦了自己最新的得意之作,可比紅茶好喝多了。但是,最終沒能達成共識,讓這位酒保小姐頗為遺憾。

她指著門口說道:“她剛才離開旅館了,走得很著急的樣子。”

“我知道了,謝謝。”

林格輕輕點頭,轉身便要去找蕾蒂西亞,但謝麗亞忽然喊住了他:“等等,林格,今晚的宴會,你能來參加嗎?你要是不來的話,我想小夏她們應該不會有興致——所以,總而言之,最好還是抽出點時間好好放鬆一下,別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對身體不好。”

林格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他不回頭地說道:“謝謝,我會記住的。”

“意思就是答應咯?”

“……”

林格沒再回答,邁步走出了旅館,留下謝麗亞一個人站在吧檯後,無奈地聳了下肩膀:“還是老樣子,一點都不坦率啊。”

……

離開旅館後,林格並沒有往草藥園或者花田的方向尋找蕾蒂西亞,而是走入了旅館附近的森林裡。說實話,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跡並不難,甚至可以說十分明顯:被撞開的樹枝、踩踏過的灌木、還有落葉堆積的泥土中深淺不一的腳印……看起來,蕾蒂西亞完全沒有掩飾行蹤的意思,倒不如說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夜深時分,森林顯得幽暗無比,雖偶爾能聽見灌木叢中傳來一兩聲窸窣響動、或枝頭傳來夜梟振翅飛起的聲音,空曠地迴盪在夜色裡,反而更凸顯出一種冷清的氛圍。島上並沒有勐禽或者野獸出沒,就算有也早被依耶塔驅逐了,因此這片森林還是很安全的。有時候,黑暗環境帶給人的危險不僅是基於生理意義,也包括心理上承受的壓迫感與恐懼感。

若非如此,那些鄉野流傳的鬼怪故事也不會總發生在寂靜深夜的荒郊野嶺或無人棲住的廢棄城堡裡了。

據說那批被妖精深眠旅館收留的朽木妖就居住在這片森林裡,雖然他們都是無害的異類,但外形著實恐怖詭異。若是在這樣詭鬽幽異的夜裡撞見了它們,受到的驚嚇恐怕不會亞於在荒野中見到了餓狼、在古堡中遭遇了惡靈吧。

林格一邊想,一邊沿著蕾蒂西亞留下的痕跡尋找,由於頭頂的樹冠過於濃密,各種各樣的葉子將天空遮擋得密不透光,因此月色只在枝葉的縫隙間靜謐流淌,林間則完全依靠原生菌植的微光照明,勉強為林格照亮了通往森林深處的道路。

岩石和樹幹上攀附的發光苔蘚與灌木叢裡的熒光植物散發出微薄的星輝,為垂落的綠春藤、紫葉藤、吊鐘花與捲曲的蕨類植物抹上了一層幽幽的幻光,滿地的落葉被年輕人的鞋子踩得噼啪作響,更下一層的腐殖質凹陷淤積,猶如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往前走了大約十來分鐘後,林格終於在一棵高大古老的春藤木下找到了蕾蒂西亞,那棵春藤木顯然至少已有百年的歷史了,無數攀附於枝頭的綠春藤像深綠色的瀑布般垂落下來,在那些沐浴著微弱月華、狀似蜷曲的細小葉子後,便是血族少女的身影,不過她現在的情況似乎不太妙。

蕾蒂西亞瑟縮在春藤瀑布遮蔽出來的陰影中,顯然是在躲避那些頑強地擠過枝葉縫隙、灑落林間空地的皎潔月光。夜空中高懸的滿月帶來了死亡的預兆,來自詛咒的力量正在撕裂她原本完好的靈魂,將記憶碾為齏粉並逐漸吹散。這個過程顯然無比痛苦,令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目光驚懼而又惶恐,彷彿見著了什麼可怕的怪物。她的雙手用力地抱緊了手臂,指甲甚至因太過用力而陷入肉中,失血過多的腕部,紅色與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明明承受著如此慘痛的折磨,但她依舊咬緊了牙關,彷彿即便咬碎了牙齦也不願從自己的口中發出一聲象徵著軟弱的呻吟,絲絲暗紅色的血跡從她的嘴角滲出,慢慢往下流淌。

林格又向前走了一步,腳步踩著落葉發出了清脆的迴響,瞬間激起了蕾蒂西亞的劇烈反應。她勐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林格,從牙縫間擠出威嚇般的低吼,就像受了傷的野貓正在威嚇自己的敵人,儘管那樣的兇狠只是偽裝出來的,倒顯得她外強中乾,更能讓人看出她此時的脆弱與敏感。

“沒有關係。”

林格卻對她說道,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既不為少女正在承受的痛苦而動容,也不為她表現出來的警惕而惱怒:“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因為你不想被其他人——尤其是最親近的奶奶——看到自己死亡時那軟弱的姿態,不想被她們用同情的語氣可憐你、安慰你,那樣做會讓你覺得自己的自信心和尊嚴受到了踐踏,對嗎?”

蕾蒂西亞又發出一聲低吼,比先前更多了些不耐煩的意味,像是在質問他:你既然知道,怎麼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

“因為我既不是來同情你的,也不是來安慰你的。”

林格說道,讓少女頓時怔住,神情錯愕:“有些人會對他人的不幸遭遇產生同情和憐憫的心情,會想要做些什麼事情去幫助她,但我不是那樣的人。對我來說,除非是與我息息相關的事,否則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的選擇是需要旁人干涉的。對於死亡和輪迴而言,那是你的詛咒、你的命運,也是你選擇了獨自承受它帶來的痛苦,不願意讓自己的死影響到身邊的人。既然如此,我便沒有理由去干涉你的選擇。”

蕾蒂西亞怔怔地看著林格,不知道是否被年輕人的話語吸引了注意力,她甚至逐漸忽略了自己正在經歷的死亡,那種痛苦的感覺也離她而去,慢慢消失在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那麼,你可能會問我,如果你不想干涉我的選擇,為什麼又要來找我呢?”林格代替已經說不出話的蕾蒂西亞問出了她此時心中正在想的那個問題,然後停頓了一下,數個呼吸的沉默之後,他緩緩向少女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這很簡單,我只是想問你一句:需要我為你祈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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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蒂西亞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在綠春藤垂落的瀑布中,她的略顯灼熱的呼吸逐漸舒緩下來,似堤邊的潮汐般溫暖迴響。

林格沒有在意她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道:“很久以前,我的養父楊科先生曾對我說過,人的死亡是無法避免的,但有些人是滿懷痛苦與不甘的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有些人則懷抱著對生者的祝福與對死亡的敬畏,陷入長眠。唯有後者的靈魂才可升入久遠的無光之海,獲得安息。於是,為死者洗去靈魂中的鉛華、淨化他們不垢的追念與沉痛的哀思,便成為了牧師的職責。”

“誰都需要有人為他祈禱,無論是街上的流浪漢、莊園裡的貴族、工廠裡的工人、亦或是此刻在我面前倒下的一個女孩。心靈之音可傳福祉、虔誠之音可通聖靈,沒有誰能在不受禱告的情況下升入天國,所以,我想問你一句——”

他的手懸在半空中,用一種十分認真的語氣,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需要我為你祈禱嗎,蕾蒂西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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