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一種無由的預感,總會在人們毫無準備時到來,並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靜靜注視著你每一個選擇。在童年時代灑落陽臺的一叢透明陽光中、在伴隨年月無止境生長逐漸繁茂的一棵古老樹木下、在大雨淅淅瀝瀝打溼了紫羅蘭花瓣的花園中……你所看見的未來,究竟是什麼模樣?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驚擾了奧薇拉的思緒,也將她從一個沉思的夢中拉回現實。她想象不到此時會是誰站在走廊上,敲響了這扇被黑暗塵封多年的門扉,只是腦海中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要開門,如果你不想失去什麼的話。

奧薇拉聽到這個聲音,感覺陌生而又熟悉,陌生是因為她從未在身邊的人中聽過這個聲音,熟悉是因為她聽出來了,這分明就是自己的聲音,但卻是很久以前的聲音了。真奇怪,她所認為的很久以前,似乎和生活在貝芒的那些年月無關,而是在更久以前,久到她對此毫無印象,只能透過某種似是而非的預感去判斷。

她在心底對那個聲音說道:我必須開門。

倒不是故意逆反,而是開門的話就會失去什麼,但同樣的,如果她想要得到什麼,也只能去開門。得到勝利、得到自由、得到同伴們的信任……等等。對現在的奧薇拉而言,她覺得這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了,無論失去什麼,都沒有比得到它們更重要。

那個聲音便不說話了,她認同奧薇拉的選擇嗎,還是說不認同,但也沒有辦法阻止呢?公主想不通,她甚至不清楚那個聲音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難道是手中這把匕首的主人?就像愛麗絲他們那樣。

奧薇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站在了門口,眼前便是那扇沉默的門扉。她有些猶豫地伸出手,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猶如那時在泥濘土壤裡流淌過的雨水,但到底是哪一日,公主有些忘記了。掌心稍微用力,大門便發出吱嘎沉重的酸響,緩緩推開,將門後的景象呈現在那雙白金色的眼眸中。

頓時怔住。

那是一張記憶中熟悉至此的臉龐,有著一模一樣的憐愛與溫柔,那眼中毫不掩飾的溫暖的關切,讓公主一瞬間產生了想要哭泣的衝動;可是又陌生至此,消瘦的臉上盡是歲月所留的溝壑,彷彿在有生以來的所有記憶中,都不曾見過她如此蒼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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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貴優雅的宮廷魔法師,總是以最從容不迫的姿態教導公主關於草木與人生的哲理,有時也細心地為她添上一杯紅茶,用親切關懷的語氣詢問近況如何……再次相見時,也會感到無所適從嗎?

公主下意識喃喃,道出了那個人對於自己人生的全部意義:“老……師?”

與此同時,虛無空間中也有一個小女孩,喃喃地道出了那個人被大家所熟知的的另一身份:“……樹夫人?”

奧薇拉的老師、就是妖精深眠旅館的樹夫人?

驟然聽聞如此驚人的事實,同伴們皆感到驚訝,他們雖曾在奧薇拉的記憶中見過她的老師,卻不曾親眼見過樹夫人,因此沒能把這兩人的形象聯絡在一起;而梅蒂恩和謝米呢,雖然見過樹夫人,卻又因為最後才被喚醒的緣故,錯過了奧薇拉的記憶。

“怎麼會這樣?”謝米也喃喃道,她不知道這兩個身份各自對應的意義,只是忽然間覺得,很巧合而已。

如此陰差陽錯的巧合,總讓人懷疑冥冥中有一雙手在操控一切。如果梅蒂恩和謝米早點被喚醒、如果她們看見了奧薇拉記憶中的老師、如果她們能夠及時將這兩人的身份聯絡在一起……這樣的假設其實毫無意義,因為之後發生的事情不會因此改變,有些情節不是註定了結局,而是被結局註定著。

“是我,公主殿下。”蒼老的她用慈愛而又無奈的眼神,注視著自己遺留人世的最後思念,那目光彷彿在看著一段悲傷的往事:“我來接您離開這座城堡了。”

“接我離開?”

“沒錯,還記得嗎,公主殿下,我承諾過的,有一天,我會來到這裡,然後,帶您離開這裡,回到外面的世界,像個普通的女孩子那樣生活,做你想做的事情。”

那是她和她站在山坡上俯瞰黑暗的古堡、同時也俯瞰著整個被災難肆虐的王國大地時所做的承諾,倏忽一瞬劃過了公主的腦袋,停留的時間卻太過短暫,或許只有將這轉瞬即逝的剎那分割為同等的兩千份,每一份都像河流那麼長,在河水中仔細地尋覓兩千年,才能找到它存在過的痕跡。

奧薇拉茫然道:“你會幫我嗎,老師?”

“理所當然。”樹夫人忍不住笑了:“我正是為此而來。”

那為什麼,我卻沒有一點點高興呢,好像,它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奧薇拉怔怔地想到。這時,樹夫人輕輕伸出手,公主握在手中的匕首,便自行脫離了那五根白皙細長的手指所握,投向了樹夫人的手裡,被她握住。當她枯瘦的掌心觸碰到木製的握柄時,每一朵殘落的花朵,似乎都抬起頭來,恢復了原本的活力。

樹夫人的眼中,油然浮現追憶的神色:“這是我的老師留下的遺物。”

奧薇拉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感到難以置信。老師的老師,那對她來說是個十分遙遠的概念,或許比外面的世界更加遙遠,倒不如說她從來沒有想過,像老師這麼厲害的人,居然也會有自己的老師。而且,老師的老師所遺留下來的物品,又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手中呢?

“這是老師曾用的裁紙刀,她很喜歡看書,當然,更喜歡創作,習慣將自己身邊發生的故事,以及腦海中不切實際的幻想,都透過筆記錄下來。然後用這把裁紙刀,精心地裁剪紙頁,將它們裝訂為屬於自己的書。當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

奧薇拉因她的話語,眼前恍忽浮現出那樣的畫面:老師的老師,一個肯定也很好很好的人,靠坐在陽光明媚燦爛的樹蔭下,小心翼翼地拿著一把造型精細的裁紙刀,裁去紙頁邊緣已泛黃腐爛的部分,又用線穿過孔洞,將它們裝訂在一起,變成了新的書冊。而她做這一切事情的時候,尚且年幼的樹夫人就在旁邊看著,探頭張望,眼中滿是好奇與嚮往,一如許多年後在紫羅蘭盛開的花園裡,年幼的公主雙手託著下巴,專注地看著她泡紅茶時的眼神。

那應當是十分美好的景象吧,可是奧薇拉並不知道,那時有的人還是樹的模樣。

“後來呢?”公主忍不住問道,想要知道後面的故事。

“後來呀,後來,老師離開了,只留下這把裁紙刀給我。她離開的那天,下了一場雨。”樹夫人回憶往事,會覺得這場雨來得十分及時,不是因為她渴望著在下雨的季節與誰分離,而是因為離別的時候,唯有下雨才是最合適的:“我找了她許久,但一直沒有找到,最後,將她留給我的裁紙刀,改成了這把匕首,想要透過這種方式來改變些什麼。”

應該說成功了嗎?她不知道,但至少,不是令人失望的結局。

“公主殿下,”她對奧薇拉說道,“以後,這把匕首就交給你了。”

“誒、我?”奧薇拉頓時手足無措:“為、為什麼?這對老師來說、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樹夫人卻搖搖頭:“從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我們都想寄託自己的情感而已。未來某一天,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學生,也將這把匕首交給她吧。”

“我的……未來?”奧薇拉還沒有想好自己離開這座古堡後該做什麼,只知道自己應該和同伴們並肩作戰而已。如今,老師的話似乎給她指出了一個從未想過的方向,要找一個學生,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給她嗎?雖然,自己好像並不會什麼東西。

她又有些畏怯,又有些嚮往,伸手去接,卻被樹夫人輕輕按住了。

“不是現在,公主殿下。”她溫和地笑道:“我要借用這把匕首,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什麼事?而且,為什麼說借用呢?明明現在,匕首還是老師的東西吧?奧薇拉感到疑惑,但沒有多問,老老實實地點頭答應了:“好的,老師。”

梅蒂恩在虛無的空間中看著這一幕,忽然間感到窒息,難受到眼睛和鼻子都在發酸。或許只有她才對這幕景象中隱含的某種寓意感到揪心,因為謝米還太小,不懂得難過;而其他人又置身事外,無法感同身受。

腦海中恍忽閃過許多幕場景、響起許多句話語:在她的庭園中鄭重地接過匕首,聽見她說:我相信你能夠找到老師,將她從那個黑暗孤獨的牢籠中解救出來;在妖精旅館的大廳裡和大家一起討論,聽見櫃檯後的謝麗亞小姐說:草木災星能夠吸收植物的生命力,轉化為自己的力量;在通往山崖的道路上,以匕首的力量焚燒攔路的荊棘,感到迷惑時的自言自語:樹夫人自己就是一棵樹,為什麼要創造出一把能夠殺死自己的武器呢?

……

所有的困惑,在此時都得到了答桉。

“不要……”小女孩艱難地從喉嚨間擠出兩個字,卻無法穿透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傳遞到那個人的耳中。何況,這是她等待已久的結局,怎會因為如此輕飄飄的兩個字便輕易放棄呢?

於是下一刻,枯瘦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匕首的木製握柄,動作緩慢而又鄭重地將其翻轉,對準了自己的心臟。然後,在公主驚愕的注視中,毫不猶豫地刺下。

哧——

那不是利刃割開血肉的聲音,而是樹葉摩擦著堅韌樹幹的聲音,清脆得彷彿它最初的主人依然在用它裁紙,鋒銳的邊緣撫摸光滑的紙張,幹淨利落地分開了那些柔軟的事物。

一棵樹在千年時間中所積累的磅礴生命力,剎那間全都向著這把渺小的匕首湧去,注入其中,成為了它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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