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謝絲塔將兩人送到旅館的門口,然後又為他們解除了妖精的魔法,於是在這個偏僻的小公園裡,無人欣賞的古老懸鈴木下,變戲法似的出現了兩個人影。

身材略顯瘦削的年輕人得以用原本的姿態迴歸塵世,卻被頭頂落下的陽光一晃,眼前有些模湖。他抬手遮住了一道白金色的光柱,微微仰頭,凝視著枝頭掌狀分裂的葉片,在那些血管似的透明脈絡間,尋找過去的痕跡。

難以想象,昨日還無比遙遠的漫天星辰,今日忽然觸手可及,在那粗糙的棕褐色樹幹表皮上,依稀能找到遠古山脈蔓延伸展的痕跡;腳下的草叢,曾是一片神秘幽邃的原始叢林,覆蓋厚重甲殼的怪獸在其間成群結隊地飛過,羽翼的嗡鳴聲猶如老式螺旋槳的鼓譟,給人一種燃油飛艇般的壓迫感,如今卻只覆蓋著枯黃的落葉,掩住了下方無數條通往秘境的林間小徑。

生命同時偉大,同時渺小。

收回視線,林格視線微偏,詢問身旁的少女:“現在就走?”

聖夏莉雅輕輕點頭:“恩。”

於是他們便離開了公園,向著舍瑞爾大街外走去。無需擔心迷失方向,因為在年輕人的手指間,正有一條金色的線緩慢流淌而過,飄向直覺以外未知的世界。它是指引前路的道標,也是象徵命運的軌跡,但除了林格與聖夏莉雅以外,誰都無法看見它的存在。

沿著這條線走下去,便能得到答桉。這是聖夏莉雅的原話,但是當林格問她,線會延伸多遠時,少女的回答卻是我不知道。

“人的命運是無限的。”她用輕柔舒緩的聲音告訴林格:“有的時候,即便死去,他們的命運也會接著延續,纏繞在人們唸誦名姓的唇齒之間,偶然閃現的記憶碎片裡。因此,摩律亞人的箴言常說:不可直視命運。他們已窺破了世間的規律,只是尚保留著原始的敬畏。”

她的聲音混在了街邊水渠潺潺的流水聲中,一隻似螳似蘭的昆蟲正站在浮蓮的葉子上飲水,翅鞘末端沾上了幾滴透明的水珠。小羊站在水渠邊與它對視,忽然咩咩地叫了兩聲,叫聲驚醒了蓮葉下的一隻銀鏈魚。

林格因少女的言語想起了兩人初次見面的時候,那時他便將牽著羊羔的聖夏莉雅誤認為是性情古怪的摩律亞人,後來匆促瞥見她青色髮絲下的銀色尖耳,才知道並非如此。

只是沒想到:“原來你對他們的傳統如此熟悉。”

少女道:“我曾有幸與他們之中最年長的占卜大師交流,從中受益許多。”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林格看了她一眼,“你是個銀精靈。”

而摩律亞人雖然是個古怪神秘的民族,始終在流浪的道路中,被不少人視為帶來災禍的怪物,但究其根本,依然是人類的一員。

“這並不奇怪,因很久以前,人類與異類的聯絡始終緊密,有時甚至不分彼此,摩律亞人只是繼承了祖輩們的記憶而已——相比你們來說更多的記憶。”

人類與異類聯絡緊密,甚至不分彼此?

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至少在林格所學的歷史中,沒有任何一段描述如此提及,甚至連些微的暗示都沒有。或許得到故老相傳的民間逸聞中尋找,才能發現些許痕跡。

林格忽然問道:“你說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

聖夏莉雅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眼中浮現出一絲悵惘,她輕聲呢喃:“抱歉,我忘記了。”

“所以。”

“我不知道。”

……

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間隨意漫步,尋找隱藏在路邊花園、社群公園、窗下花壇、路邊灌木……間的自由與生機,歷來是羅斯廷市最富傳統的一項活動,儘管報紙雜志上將其稱之為“午後閒暇的散步時間”,但本地人更樂意用“一次新鮮的冒險”來形容其性質,這或許昭示著近在遲尺的索森山脈對城市居民的影響,某種文化已根植在骨血之中。

在米德海爾公園寫下詩句的詩人德·塞瑟爾便說道:“……當我站在這無盡聳立的行道樹下時,時常感覺自己猶如開拓時代的冒險者們,正要深入人類所未知的地帶,完成由本能賦予的偉大使命……”

十個世紀以前,羅斯廷市的旅舍行業為何如此發達?因為當時正是開拓浪潮席捲西陸的時間,每個人都在《開拓法令》的號召之下,狂熱地湧向那些人類尚未踏足的幽林、峽谷、沼澤以及荒原地帶,追逐肉眼可見的財富或虛無縹緲的榮譽。

索森山脈也未能夠從這股開拓的熱潮中置身事外,山中豐富的物產:包括草藥、礦物、樹木、野獸……對於某些人來說,實在是天生就為了被人類佔領而存在的。

於是,在那段時期,羅斯廷市的城市邊界向山的方向邁進了三百餘裡,導致原本放牧羊群的區域被冒險者的帳篷、臨時的旅舍與林立的樓房取代,牧羊的少年們不得不驅趕羊群前往更加遙遠的原野,猶如驅趕著一大片灰白相間的雲朵飛向天空的另一頭,從而使現在這批羊群的祖先失去了世代傳承的故鄉。

尤其需要註明的一點是:直到開拓時代結束,人類依然未能完全征服這道龐然的山脈,彷彿它是露出海面的一座冰山,深不見底。

到了如今,對未知事物的探索,漸漸被藝術靈感的激發所取代。記得我曾經說過,羅斯廷市的“繁榮”與“茂盛”,實質上也可指代藝術上的“繁榮”與“茂盛”,因為優美的自然環境對於那些有志於探索人類美學經典的藝術家們來說,正是天然合適的創作場所。他們受到靈感的邀請,自發地聚集於此,賦予了羅斯廷市另一種超然的面貌。

也可稱呼它為:劇院、樂團、作家、吟遊詩人、喜劇演員與街邊藝術家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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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先生,能否打擾您五分鐘的時間,讓我在這幅肖像上留下您的姿容呢?這是免費的,不會向您收取任何費用……”

“抱歉,我趕時間。”

林格直接拒絕了這位街頭畫家的提議,使他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的表情。

聖夏莉雅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直到那畫家離開後,才忽然對林格說道:“第四次。”

這已經是林格第四次被街邊的流浪藝術家搭話了,其中兩次是想要給他畫肖像;一次是邀請他去附近的咖啡廳裡聽一場免費的音樂會,其實也就是民間樂團的私人聚演;還有一次是一位來自白色城邦共和國的詩人,頗為自信地請他品鑑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作品,這熟悉的句式讓林格的腦海中陡然浮現出酒保小姐的面容,於是婉言拒絕了。

“你很受歡迎。”聖夏莉雅就自己肉眼所見的事實做出了判斷,因為街道上的其他行人被搭話的頻率確實比林格差很多。

大約是因為,眼前的年輕人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吧,而大部分藝術家恰好都痴迷與眾不同的風格,哪怕是這些還未功成名就、只能向街邊行人尋求認可的“半道者”也不例外。他們的夢想還是進行時,卻已看到了夢想被賦予成果後的姿態,因此眼裡都是憧憬與希望。

那麼,追求夢想的人從林格身上看到的與眾不同的事物,又是什麼呢?

聖夏莉雅還未想明白,便聽見年輕人澹澹地回了一句:“實際上,你比我更適合出現在他們的畫像中。”

要說與眾不同的話,明顯是這位牽著羊羔的少女更加與眾不同。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與她搭話。

因為。

“普通人是無法看見我的。”聖夏莉雅輕聲道:“正如他們無法直視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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