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與胡珍落目下看,見這首級血肉模糊,須髯滿面,一雙眼睜著,雖然已經死了,雙目無神,可是配上那張開的嘴,卻能猜料得出,此人被田徹殺掉之時,必是充滿驚駭,不可置信。

胡珍抖著手,指這首級,問道:“這人是誰?”

田徹虛虛地撫著須囊,答道:“大概系乃董賊部中的一個小率,我聽他手下的賊寇喚他卒史,至於其姓名為何,我懶得問之。”

對於力子都、董憲等賊寇軍中的等級制度,王弼、胡珍等人都是清楚的,畢竟力子都他們在東海肆虐已經很長時間,且還圍攻過南成縣城,他們都知道,力子都軍中的等級總計分為三等,力子都自號三老,下為從事,再次即是卒史。卒史在賊中,已是地位不低的頭領了。

王弼說道:“董、董賊?……田公,你剛才出城,襲的不是劉賊營,是董賊營?”

劉昱也有將旗,他將旗上寫了個“劉”字,故王弼、胡珍、田徹等早已知曉,攻打南城牆的賊寇共有大、小兩部。大的那股即是董憲所部,小的那股,其渠帥不知名字,然知是姓劉。王弼與胡珍原本以為,田徹在沒有胡珍帶兵出城配合的情況下,他出城去襲的定然會是那姓劉之賊的營地,因為一則,劉姓此賊的部曲為少,二者,其部已接連攻城四日,傷亡不小,部曲疲乏,如果襲之的話,明顯會遠比襲擊董憲營要好襲得多,卻未料到,田徹竟是沒有去打劉姓此賊之營,而徑自攻的是董憲之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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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徹笑道:“劉賊既是偏裨,其部賊眾連戰之餘,又已疲鈍,不堪戰矣,何須再我去襲?要打,當然就要打董賊其營!亦只有此,才能振我城中民心士氣,墮賊鬥志!”

胡珍說道:“田公真是好膽色!虎膽也,虎膽也!”問道,“敢問田公,董賊營門可有攻破?”

“營門雖未攻破,然除此賊卒史以外,斬賊十數。”

跟著他出城夜襲的賓客陸續從縣寺門外進來,胡珍、王弼看到,這些賓客手中都提著人頭,有的提著一個,有的提著兩個。隨著田徹此話,這些賓客們把手中的人頭也都紛紛地投擲在地。這縣寺院中的青石板路上,滾滿了血淋淋的猙獰人頭,一時之間,使這平時主管一縣政務、為全縣士民仰畏的莊嚴場所,倏忽變得森羅氣象。夜風吹來,血腥之味,散滿整院。

王弼到底是個讀書人,這幾日守城,他儘管一直在東城坐鎮,要說膽量的話,也不能說沒有,可守城畢竟是在高處守的,死傷方面亦是進攻一方居多,卻哪裡曾有過這麼多的人頭遍佈其身周邊?濃郁的血腥味也要比城頭守戰時濃郁十分,他忍不住退了半步,下意識捂住了鼻子。

田徹身後一個賓客笑道:“王公,你別害怕,這些賊寇都已死了,只剩人頭在此罷了,活不過來的了!”

其餘的賓客們一個個挺胸凸肚,叉腰揚臉,轟然大笑。

後世唐時,長安城中有一個輕俠,在其兩臂上分別紋上了兩行字,一行是“生不怕京兆尹”,一行是“死不畏閻羅王”。雖然這是唐時輕俠所紋之字,然此兩行字中所蘊的那種無法無天、好勇鬥狠、老子最大的混不吝之意,卻是與當下的輕俠們並無區別。

田徹門下的這些賓客多是亡命之徒,身上背有命案、大案,逃到田徹門下,依靠田徹在本地的勢力而得以安身的,王弼、胡珍又豈會不知他們的來歷?但往常之時,因忌田徹的勢力而只能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未有過問過,因是田徹門下的這些賓客們,對王弼、胡珍原就有幾分瞧不起,沒把他兩人放在眼裡,現下見到王弼下意識的躲閃人頭、遮蔽血腥味的舉動,不免的就會更加小看於之,遂那賓客出了此近似嘲笑之語,其餘賓客亦皆高聲放笑。

王弼本就羞慚,聽得此語,聞得此笑,心中更是羞憤,可是在田徹面前,他不敢發怒,尷尬地摸了摸稀稀疏疏的山羊鬍鬚,訕笑說道:“公等今晚從田公出城襲賊,大有斬獲,且待來日賊退,我必會將公等今晚之功報與府君,必有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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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王弼的那賓客輕蔑地說道:“我等甘願從田公出城殺賊,是因慕愛田公義氣,便是因此而死,我等亦甘之若飴!又豈是為圖府君和王公勞什子的厚賞?”

王弼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勉強說道:“是、是,公等俱義士也!”

田徹說道:“王公,我等夜襲賊營,所為者,是為守住我城不失,保全我縣生民不受賊害,賞賜云云,不敢貪求。……王公、胡公,我適出襲董賊營,雖稍有斬獲,令其營中大亂,已挫賊今日得登城頭的銳氣,然只憑此,賊明日若大舉進攻,我守卒連戰力疲之餘,咱們要想把城能夠繼續守住,恐怕還是會有難度。為保萬無一失,我有一策,願獻與二公。”

王弼說道:“田公有何高策?我洗耳恭聽。”

田徹說道:“公適雲之,準備盡出府庫庫藏,一者,獎賞士卒,二者,再募勇敢。竊以為,公之此策甚佳。現我出襲得回,何不便趁此良機,先把這些賊寇人頭懸掛高杆,繼出府庫之藏,盡堆縣寺門外,然後就召聚縣民,示人頭以振其氣,賞重金以擇勇士?”頓了下,又說道,“我剛從城門還縣寺來時,沿街所見,百姓無不激奮,踴躍請戰者亦不為少也,王公、胡公……,咦,段丞何在?”——直到現在,他才發覺縣丞沒在。

王弼說道:“方才田公襲賊得手,賊營譁亂,城中士民不知發生了何事,因而不安,我故請段丞引吏卒,往城內街上各處去安撫百姓去了。”

“原來如此。那正好,王公不妨現即下令,請段丞令吏卒於街上各處高呼,就說我襲賊歸來,以此安士民之心,及鼓百姓之勇!王公,我剛說到沿街百姓見我還回,求戰者甚多也,我敢斷言,今晚一定能招募到足夠數量的壯丁,協助明日守城!壯丁已足,賊寇再眾,不足憂也!”

如前所述,力子都等圍城之前,在田徹的堅決要求和積極推動之下,南成縣城附近鄉里的許多百姓都避入到了城中。進入城中後,他們無處住宿,大部分就在街邊露宿。田徹等適才出城時,這些鄉民看到了,田徹等襲賊成功,帶著十餘個賊寇的人頭還來時,這些鄉民還看到了。一將之勇,足以鼓千軍之氣,兩三千的鄉民百姓中豈無血勇之士?因如田徹言,他剛回縣寺來的一路上,為他歡呼和受他鼓舞而踴躍求戰的確是人數不少。

王弼與胡珍在田徹面前,本就沒有多少發言權,現在田徹出城夜襲,居然功成,他倆越發是沒有什麼發言權了。王弼唯諾諾而已,說道:“好,好,一切悉從田公之意!”

於是就按田徹的意見,王弼趕緊派人去通知姓段的縣丞,叫他命令吏卒告知全城士民,田徹出城襲賊大獲功成,斬獲甚豐;同時,令主簿組織吏卒,一邊在縣寺門外豎立高杆,懸掛田徹等砍回來的賊寇人頭,一邊從府庫裡把庫藏的金銀綢緞等各類財物搬出來,放到縣寺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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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徹在縣中也有住宅,他把自家的值錢物事取出了大半,又在他的帶頭下,聞訊來到縣寺的縣中士紳們亦各從自家取出些許財貨,俱都併入縣寺府庫的庫藏裡邊,都擺放在了寺門外頭。

四更前後,高杆豎好,財貨也都堆積完畢。

田徹等出縣寺,往兩廂看去,只見縣寺大門兩邊,縣寺的牆壁前頭,剛剛堆成的兩大堆財貨,積的如似小山一般,在火把的光芒下,爍爍生輝;再抬頭觀之,十餘根向兩側展開的高杆上邊,每根懸一個人頭,有的人頭還在往下邊滴血,地面積了小片小片的血窪。

人頭的可怖、財貨的耀眼,在這一時刻,詭異地融洽成了一體,產生了讓人既駭然又心動的效果。王弼強自鎮住心神,咽了口唾沫,問田徹說道:“田公,何時召縣民聚來?”

“現在就召聚來吧。”

得了王弼的吩咐,縣寺的主簿、功曹等分頭往去各條街上,把露宿街頭的鄉民百姓一批批的召喚過來。——已與先來到的士紳們議定,協助守城的壯丁先從這些城外進來的鄉民中召。

縣寺門前的高大桓表下邊,臨時搭建了個臺子,等鄉民聚過來一批後,田徹邁步上臺,環顧望之,卻見從街頭到街尾,擁擠的到處是衣衫襤褸的鄉里農人。入城以後,每日雖有賑糧,但無可住之處,露宿街頭,七天下來,這些鄉人百姓無不被凍得瑟瑟發抖,面頰又黑又紅。

田徹指了指自己,問道:“認得我是誰麼?”

鄉民中一些膽大的答道:“田公!”

田徹說道:“我正是田徹。”接著指了指縣寺大門兩側高杆上的人頭,說道,“你們看到了麼?這些人頭,就是我剛才出城襲賊時斬獲得來的!我出城時,你們也都看到了,從我出城的不過十餘壯士而已,賊眾數千,卻由我來去自如!這說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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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應聲。

田徹說道:“這說明賊寇雖眾,但都是烏合之眾!他們只是因利而聚的!因利而聚者,勢不能久。咱們四天的城守下來,他們傷亡慘重,已是士氣渙散,無有鬥志了。而就在今晚,縣宰王公已經收到了大尹、屬正送來的急書,大尹與屬正的援兵,最多還有兩三天,即能到達!”

鄉民百姓們不知田徹的這句話是假話,登時竊竊私語,議論起來,大部分的人皆現驚喜之色。

“這也就是說,咱們只要再守個兩三日,賊圍就可解了!”

鄉民百姓們交頭接耳,田徹聽見有人在說:“再守個兩三日?啊呀啊呀,這可能守得住麼?”

田徹不動聲色,繼續說道,“諸公,賊寇之殘虐,不用我多說,公等也知。就在前幾天,賊寇攻城之頭日,那被驅使填壕的都是誰?都是咱們的鄉人啊!上次賊寇入境,所過處燒殺擄掠,我鄉民因此而死者不知凡幾!這其中,也許就有你們的親人、你們的朋友。”

確實上次被力子都部所殺害的南成鄉民中,有很多都是在場的這些鄉民的親朋故友。有的人回憶起了那女子裸屍在野、嬰兒肝腦塗地的悲慘場景,竟是不禁再度哭泣。

“如果不幸,咱們沒能在大尹、屬正的援兵到前,把咱們的城守住,則城破之日,賊寇進了城後,公等與公等的家小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也不用我說,公等必也都清楚!”田徹提高了聲音,顧盼這聚湧街上的千百鄉民,慨然說道,“當下之事,是無論如何,咱們也都得把城守住!今日之前,咱們已經守住了四天,四天守得,再守個兩天、三天,咱們就守不得了麼?”

按刀持矛,赳赳立在高臺下的田徹門下的賓客們齊聲大呼:“莫說兩三天,十天八天也守得!”

田徹最後指向了縣寺門口兩邊的那兩大堆財貨,說道:“公等中若有願從我守城者,縣宰王公已經有令,個個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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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田徹所言之賊寇殘虐,這話並非假話。

力子都帳下各部,所過之處,不能說都是雞犬不留,可也是搶掠燒殺,無惡不作。這一點,只從賁休及其所部部曲在那個村子中的作為就可看出。上次力子都部圍攻南成時,對南成縣的百姓也是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亦正因此,這一回力子都部再來攻城,田徹才會極力要求收納鄉民百姓入城,城邊鄉里的鄉民百姓們也才會有這麼多逃入城中。

其次,到今為止,城已被圍七日,被攻四日,入城躲避的這些鄉民百姓固然是越來越慌,可今晚田徹出襲功成,那被掛著的十來個人頭,卻實打實地鼓勵起了他們的勇氣。

再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財貨動人心,那兩大堆的財貨被火把的光照得金碧生輝,任誰看之,不會心動?況乎這些鄉民百姓都是窮人,財帛入眼,愈是心動不已,口舌乾燥。

最後,田徹在南成縣的威望很高,這些鄉民百姓對他都信任。

幾方面綜合下來,被圍了七天的這些鄉民百姓,卻是頗有意動,躍躍欲試,願助守城者。

田徹說道:“願意跟我一起守城的,就往我右手邊來站。”

人群安靜了不多時,先是有兩三人擠出來,叫道:“田公,俺們願跟你守城!”進而,越來越多的人從人群中出來,不過短短功夫,就有四五十人出來站到了高臺的右邊。

留下了這些人,讓負責維持秩序的吏卒們引導剩餘的鄉民百姓回去他們露宿的地方,換了另一批鄉民來到。同樣的場景再現,又有數十人願意助戰。兩次三番,已新募得三百餘壯丁。

又有城中百姓聞之,亦有主動前來助戰的,並那縣中士紳諸家,一方面是擔心城破後家破人亡,無憂遺類,一方面是受田徹的激勵,也紛紛把家中的奴僕送來,參與助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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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動員,到天快亮時,補充到了四五百之數的守城壯丁。

田徹親給他們發下賞賜,及對縣卒和之前相助守城的壯丁,則都發下了更厚的賞賜。一整晚田徹未眠,可是城中的守備力量卻得到了極大的加強,士氣也因他的夜襲與賞賜得到了重振。

東方泛起魚肚白,黎明來到。

沐浴在晨光中,立在桓表之下,高臺之上的田徹,於王弼、胡珍眼中看去,真如光芒四射。

……

“天亮了。小郎,你說今兒個能把南成打下麼?”側耳往城中聽了一聽,又往董憲營中看了一看,田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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