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瑟芬食不知味吃了個麵包,腸胃裡的飢餓燒灼被消化不良取代。她揉著悶顛的肚子,開始想念消食片的山楂味。

船尾那個一直低頭在看海水,並且試著調整尾舵木槳的船員大喊了一聲。

“鳥,讓鳥到高空去。”

他的喊叫在漸大的海風中,依舊嘹亮如哨聲。

鳥?

泊瑟芬好奇抬起頭,被強勁的海風吹得臉差點起褶子。她連忙伸出雙手揪住頭布兩側困住滿頭亂髮,不然風加長髮的威力,足以讓她比貞子還嚇人。

她糟心揪著頭布,要轉身背對海風的時候,一個腳步矯健的船員從她身側跑過去,手裡拎著個籠子,裡面的黑色烏鴉正在不安撲騰著。

泊瑟芬看到烏鴉翅羽都被風吹起了炸毛的弧度,就彷彿看到自己此刻滿頭毛在飛的形象。

鳥很快就從籠子裡被放出去,撲哧一聲扎入海風裡,往船頭的方向飛去。

不等她的目光從烏鴉的尾羽上扯回來,耳邊就傳來此起彼伏的興奮吼叫,所有人都像是得到某種預兆般歡呼起來。

泊瑟芬側過臉,海風將長髮撩飛到眼睛上。她看到幾個男人跑到桅杆下,甩開胳膊揪住粗重的繚繩,拉穩風帆。

巨大的帆布在桅杆上漲彎成一種蓄勢待發的弧度。

剛才還在嘮嗑家長裡短,什麼爛坐墊腳底瘡的橈手們,立刻伸出手握住槳把開始扳動,後背肌肉因為用力而跟著風帆弓突起來。

老祭祀站在船頭,手裡的長木棍,大力敲了好幾下甲板,似乎在警醒還沒有回過神的船員。

他揮手,朝著脆藍的天空,還有起波浪的酒色海面高聲喊道:“黑髮的裂地之神護佑我們所有人,能平安踏上烏鴉爪踩過的土地。”

很多人參差不齊大吼:“裂地之神保佑我們。”

洪亮的聲音擠碎了海風的喧囂,帶起了鼓帆的巨響,木槳開始擊水撥風。

船尾甲板上那個看海流的船員,伸手作出指揮的手勢,大聲呼喝扳槳口令。

在他身側那個皮膚黝黑的樂師嘴含著雙管笛跟隨節奏,發出狂快激烈的曲調應和,把所有雜亂無章的划槳動作,都歸到音樂與口令裡變得整齊一致。

兩個掌舵者用力扳動長槳舵。他們張開嘴,風灌入喉嚨,帶出澎湃如海潮般的催喊聲。

“槳動起來,扯住帆,動起來動起來,夥伴們動起來!”

動起來,船動起來。

船頭柱撞碎海浪,帶來狂烈的雷鳴,船上每塊木板的連線縫隙處都發出吵嚷不休的聲音。

這種劇烈晃動的力量,從甲板下不斷拱撞上來,直敲得人的腳底板,連同十根腳趾都跟著顫抖。

正在撥開眼上髮絲的泊瑟芬只覺得手背都在發顫,陽光從她指尖抖落到眼瞳深處。

金黃色的背景中,這艘像是活在歷史書內容裡的人力槳長船直接撕拉開紙頁,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兇狠姿態衝到她面前,將她心裡那些不真實感,給撞到七零八落。

真的不是夢……

這個事實空前清晰現實起來,所有僥倖的念頭都隨著大船顛簸起來的重量,而逐漸粉碎。

她手指上的髮絲再次溜走,打到眼睛上,淚水一下就冒出來。

泊瑟芬難受得動了動嘴,一個浪頭剛好撲上甲板,水珠子掃濺開來潑她一臉,鹽水黏糊得像是鳥屎流滿頭。

所有冷靜的思考戛然而止,身體的遲鈍導致情緒反應弧度過長,理智上安靜接受的事實,情感卻才姍姍來遲回應這種荒誕的遭遇。

她呼吸都跟著停頓起來,手指的骨關節抖動得更厲害。所有想要爆發的情緒翻攪在缺氧的體內,憋得像顆老年地雷蛋,隨時能炸開。

畢竟她吃好穿好有閒錢旅遊,剛才還在墨西拿渡輪上,手裡拿著甜舌頭的零食。揹包裡是朋友在她旅遊前塞的暈車藥,創可貼。口袋裡的手機,有父母問候的通訊記錄。

旅遊手賬上畫滿了可可愛愛的經歷,等著回去編輯朋友圈上傳。拉杆箱上的金槍魚身份吊牌,還是她選了一個鐘頭的淘寶才定製下來的。

不過眼一閉眼一睜全沒了。

父母沒了,朋友沒了,旅行箱沒了,貼身腰帶裡藏的現金沒了。揹包裡義大利帥哥搭訕的電話號碼小條條沒了,雖然沒有膽子聯絡,也是頭回被搭訕的紀念品。

哪怕是賭徒上賭場,都不會沒得這麼莫名其妙,至少人家還知道是自己賭沒作沒的。

她是什麼都沒做,連個心裡準備都沒有就兩手空空。

對了,她連名字都沒了。

想到這裡一口氣愣是不上不下噎在喉嚨裡,哪怕知道現在要冷靜才是最好的狀態,卻憋屈得……想像祥林嫂一樣,有一個揪住一個來個暴風猛晃,告訴他們自己悲慘的遭遇。

她不想睜開眼就變成一個佔了別人身體的老妖怪,她要回去要回去,回去吃她的零食發她的朋友圈照她的自拍抱她的父母親她的朋友。

這個念頭像是一把火,將她剩下的理智燒成曲捲的紙灰,陰暗的灰燼飛滿了腦子。她驟然掐著大腿上的袍子布,剛要幹些什麼來發洩爆發的脾氣。

一個浪頭,啪狂飛上來,甩她一頭一臉。

泊瑟芬:“……”

老年地雷,滋啦著啞火了。

她若無其事地伸手抹了抹臉,然後無聲吐出一口長呼吸。

海水真是太鹹了。

泊瑟芬剛要抬頭將眼裡的酸澀沉默咽回去,船隻突然側轉讓她的身體傾斜了下,仰著的脖子差點頸骨折了。

她面無表情伸手按住脖子,呵,她想念現代渡輪的安穩。

……

船帆如張開的羽翅,讓船在大片陽光下的海面飛馳起來,水的阻力被划槳的力量所抵消。

泊瑟芬已經放棄躲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水汽,她彎著身體,手肘擱在大腿上,雙手捧著臉昏昏欲睡起來。

船板刺鼻的腐朽氣,海洋被陽光蒸騰出的鹽腥,橈手身上殘餘的酸臭酒氣混合成一種濃郁到讓人窒息的味道。

她從一開始的忍耐放緩呼吸,到逐漸放棄治療,最後恢復靈敏的鼻子再次自閉麻木了。

身體的疲憊感在大驚小怪的情緒平復下去後,開始明顯起來。特別是這艘船搖晃的節奏跟待在搖籃裡一樣,讓她抵禦睡意更加困難。

她勉強想象自己的眼皮上釣著魚鉤被往上提,這種疼痛想象讓人精神了些。

她用僅剩的一點精力慢吞吞轉動視線,繼續觀察四周,卻突然發現這船的構造,似乎不適合過夜。

甲板下是放置物品的底艙,而上層空間,船尾跟船首是甲板,中間是長列的槳託臺,一個能晚上睡覺休息的船艙都沒有。

從魂穿的驚慌失措,到認清現實的大喜大悲,她現在唯一提得起精神思考的問題,竟然是睡覺。

看來看去,她的眼神最終落到了甲板不遠處,一堆像是鹹菜幹的皮革斗篷上。這些東西用來遮陽太熱,難道……是用來休息的?

想到黑夜降臨,一堆大男人橫七豎八蓋著斗篷躺在甲板上,對著頭頂鋪開的星路,發出如牛的鼾聲。

她沉默將腦子想象的畫面,像是用手擦掉冬天玻璃窗上的水霧一樣,快速抹去。

搞不好是底艙很大,大家能在下面睡……下面有羊,豈不是羊圈?

這麼一聯想,竟然比魚鉤釣眼還能提精神,她本來快要垂到地上的臉再次費力抬起來,免得去糊甲板。她見四周沒有人注意,偷偷伸出手指按住兩邊眼角往上提著,順便按摩一下太陽穴。

吊著的眼睛對著前面的甲板,突然看到一個黑色高大的影子飛掠過去。不像是鳥,更像是長了翅膀的人?

果然眼花得厲害,她懨懨抬頭,估計是一隻大海鳥什麼的。

日頭已經開始西落,天空浸泡在橙暖的茶光裡,失去了中午鋒利到傷眼的炙熱感。

並沒有看到海鳥的她,因為疲倦而對四周失去了警惕的新鮮感,甚至視線落到海面盡頭,看到縮成團般的黑影也沒有立刻反應回來那是什麼。

直到不遠處那個拿著長棍,正坐在甲板上休息的老祭祀喊了一聲,“特里納克裡亞到了。”

在船板膨脹嘈雜的聲響中,這句話其實並不清晰。

但是這個熟悉的稱呼卻讓泊瑟芬茫然抬頭,終於看清楚前方,那片墜在落日弧光下的黑暗之地。

特里納克裡亞?

這個名字她確定自己聽過,在哪裡聽過呢?

泊瑟芬雙眼無神看著前方,大腦像一臺過時的的老電腦,執行速度總是慢幾拍。

好不容易找到相關的回憶,卻是西西里史浮現在腦海裡。

在旅遊的路上,跟團同行的某個專嗑古希臘史的大學教授很友善。她剛好在收集一些有趣的素材,等著更新自己的旅遊手帳,所以跟他打聽了一些旅遊地點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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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頭髮灰白的老教授過於熱情,從新石器的萊萬佐島巖畫說到史前跟邁錫尼的貿易關係,又嘮嗑到大希臘的地中海殖民地,殘酷的僭主統治,羅馬與迦太基的相愛相殺,葡萄跟檸檬的栽培引入……

本來只想撈點景點野史小故事的她,被老教授的歷史講座課題教育得一愣一愣的。

那些對她來說似乎聽過,又陌生至極的愛琴海文明,不過是堆積在不會碰觸的世界歷史書籍裡,等著腐朽石化的乏味文字。嚼在嘴裡都嘗不出半點味來,別說主動翻開去虐待眼睛。

沒想到自己膚淺的一個小問題,卻變成了考古鏟,撬開了歷史化石的一角,飛揚起來的知識塵埃將她的腦子都嗆糊塗了。

迦太基羅馬人阿拉伯的戰爭殖民史沒印象,各種生僻遙遠的地名跟民族也沒有任何註解。她因為缺少相關的歷史知識,聽得腦子懷疑人生,智商離家出走。

最後老教授喝了一口她請的飲料,說:“同學你還想知道什麼,時間還有空餘,要不咱們探討一下青銅時代末期海上蠻族跟埃及的衝突,西克爾人也曾被列入蠻族……”

感受到大考前圈必考點那種絕望的她,掐著自己可憐的手機,上面的筆記本軟體一片空白。她艱難在一堆聽不懂的考點裡找話題,好達到轉移對方話題的目的。

“西西里……”感謝她記得自己的目的地,但是她要問什麼來著?

老教授的眼神慈愛如霧窗後的班主任,幽幽落到她身上。

學渣的她一緊張,嘴巴一抖磕巴出個傻逼的問題。

“……西西里叫什麼名字?”

學霸如神老教授完全沒有被傻逼難住,一臉和藹科普:“關於名字的由來,在伊伯利亞人被利古里亞人趕出西坎努斯河畔,來到西西里後,島嶼的名字叫做西坎尼亞。後來西克爾人帶領軍隊上島佔據了東部地區,才正式將名字定為西西里,而在這群移居族群來到之前,它更早的名字是特里納克裡亞。”

一臉空白不失禮貌的笑的她,努力重複:“特里納克裡亞。”

沒有唸錯一個字,她都自我感動起來。

老教授露出微笑,眉間蒼老的皺紋舒緩開。像是在教導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般,他語氣向上而鼓勵,也再一次重複給她加深印象。

“特里納克裡亞。它在空中看起來就是一個巴掌大的三角形,像是當地的美杜莎旗幟,長出了三條腿,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她的手機記錄軟體上,最後也只記住了一些零碎奇葩的知識點。

例如葡萄牙人的橙子,單眼的巨人,黑手黨詞意可能是阿拉伯文裡的吹噓。

還有——三角形,特里納克裡亞。

那團蟄伏在海光上的陰影,隨著船飛速向前而在她面前開始變大。先是一團渾濁的灰暗,漸漸看到灰暗後面,隱約起伏的地形輪廓線。

坐著的泊瑟芬忍不住眯起眼睛,手指撐在失去陽光照耀而變冷的木椅上,身體向前傾斜過去,想看清楚剛才祭祀嘴裡的特里納克裡亞,是不是她認為的那個。

西西里的島型她在旅遊冊裡看過多次,還是有印象的。

那片輪廓,被夕陽濃縮的紫色光線,浸軟成一團模糊不清的神秘之物,像是高考大題那樣讓人緊張專注起來。

長船在轉黑的海水裡,變成一把尖利的刀,直刺向那片巨大的灰團。奮力划槳的船員看到目的地,興奮的叫喊三三兩兩響起來。

有的船員扯著喉嚨,吊起歌,“閃著黃光的金子,紫色的骨螺,編織美麗的布匹,少女你等我舉著火炬去尋你,我將金子裝飾你的處女腰帶,又在黎明前解開它,解開它。”

歌曲的語調粗蠻無比,沒有半點流行樂的順滑悅耳,卻又帶著金燦燦的生命力,照耀波湧的前路。

古老異域的小調縈繞在耳邊,讓泊瑟芬恍惚了一下,視線中那漫天橘紅的光色裡,那座從海面線隆起的島嶼越來越清晰。

黑夜前的天空掛著團雲,雲裡積攢的光流傾洩到島嶼最高處的山峰上。

她隱約看到,那藏在朦朧雲霧中,巨山的尖錐處迸發出四射的燃燒光線,破開了逐漸被陰影侵蝕的世界。

閃著黃光的金子……埃特納?

她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表情凝固地直視著前方,冷風吹亂她黃躁的額髮,髮絲扎在臉頰跟唇瓣上有一種撓心的癢意。

橈手粗啞得像是被海鹽刮過的嗓子,隨著激烈的划槳節拍唱著:“我比戴獅皮的大力神更威武,我的槳快過色雷斯的風,我的心燃燒著愛之箭的火,閃著黃光的金子,紫色的骨螺……”

在渾厚的歌聲中,本來累了坐在船尾甲板休息的雙管笛手,忍不住再次拿起樂器,對著廣闊的大海吹奏附和起來。

孤獨漫長的航行,沒有任何娛樂,只有歌聲跟嘮嗑陪伴彼此。

泊瑟芬遮蓋在頭佈下的臉毫無血色,如石膏般少了鮮豔的生機。

她耳邊縈繞著從未聽過的歌調,彷彿誤入某個古老歷史片段的陌客,看著不屬於自己年代的景色在眼瞳深處不斷鋪開。

像是揭開考題答案那樣,她伸出冰涼的手指,將臉頰兩邊凌亂的頭髮分開壓到後耳上,然後才如夢囈般說:“特里……納克裡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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