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始皇帝的車駕又開始緩緩西行了。

皇帝的車駕在始皇帝重病期間每天上午卯時初出發,巳時末刻停;下午酉時初出發,亥時初刻停,每天約四個時辰的行程,這是丞相李斯定下來的行營行止章程。為的就是讓皇帝能夠有更多的時間來休息,而且避開仲夏火辣辣的太陽。

對此,眾大臣沒有任何異議。雖然慢是慢了些,但是為了皇帝的病情,這也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沒有誰會發現這裡面到底隱藏著些什麼,也沒有誰會胡亂揣測皇帝到底能熬到多久。

車駕起行不久,始皇帝突然間悠悠醒轉過來。過了平原津後,皇帝就是時暈時醒,絲毫沒有規律,進食也越來越少,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候醒又什麼時候吃,就連趙高也沒有了個準,也就跟著胡天胡地地折騰。而今天就是更奇怪的一天,平常皇帝一般都要午時才會醒。

“小高子,朕想喝點湯。”始皇帝掙扎著想坐起來。

沒有應聲。

“小高子……”四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始皇帝有些奇怪,。

“哦,陛下,趙高在呢。”正站在不遠處發呆的趙高沒精打采地回答。

近半個月來,這趙高連日勞累,早已瘦得不成人形,原本合身的衣袍就像掛在了一副竹竿上,只剩下那雙眼睛還在不斷地向外散射著寒光。

“這小高子今天是怎麼啦?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還有,竟然自稱趙高了?幾十年了,他什麼時候在我面前自稱為趙高了?”始皇帝一臉的困惑,暗暗想道。

“小高子,朕想喝點湯!”始皇帝又重複了一句,已經隱隱有了些怒氣。

“哦,小高子馬上就去辦。陛下恕罪。”返過神來的趙高急忙應聲,而後匆匆去了。眼中的寒光散去,代之的又是原來的那副虔誠之色。

始皇帝微喘著靠在枕褥上,這次從昏睡中醒來他覺得自己的頭腦異乎尋常地清醒。他覺得自己自能記事起所有的點點滴滴都浮現在了腦海裡。縱觀自己五十年來走過的路,他認為自己是無愧於天下的,雖然有人將自己稱為了暴君,但是他不在乎,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始皇帝唯一感到遺憾和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何要在不斷發病之時堅持北上,先回咸陽,病好了北上不行麼?抑或,回咸陽後再宣扶蘇蒙恬南下奉詔不行麼?目下咸陽朝局,果真有何力量能阻擋他這個皇帝立儲善後麼?沒有。全然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虛妄幻象。然則,自己為何在那時就一定認為非北上九原不可呢?分明是偏執得可笑,卻一定要如此堅持,嬴政當真不明白自己了。

目下仔細想來,只能是兩個緣由:一則是自己屢次發病,神志已經沒有了尋常時日的清醒權衡;一則便是自己一朝看到了多年未立儲君的可能的巨大危害,精神重壓之下心思過重,一切評判都失常了。除此而外,還能如何解釋自己?若非多日昏迷若死,清醒之後真正體察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珍貴,很可能自己還是深陷於偏執不能自拔。扶蘇已經是最具人望的儲君人選了,你還嫌不足,還要多方錘鍊。扶蘇與你這個皇帝在坑儒事件上有了歧見,你便更加覺得扶蘇還要錘鍊了。你自認評判洞察過人,何以便不能認定這是扶蘇有主見的可貴秉性,而偏偏認作不諳帝國法治精髓?假如早十年立儲,甚或早三年立儲,會有後來這般狼狽麼?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無休止地錘鍊中蹉跎過去了,上天還能給你機會麼?若上天將機會無窮無盡地只向你拋灑,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麼?

上天啊,當真我嬴政的路走到頭了麼?突然,一種莫名其妙的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完結了。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安排身後了……一絲清冷的淚水爬上了面頰,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動了。想想,見到扶蘇是不可能了。然則,一定得給他留下一道詔書。可是,這道詔書該如何寫,一定要謹慎再謹慎……

就在始皇帝憑藉著自己最後的這份清醒琢磨該如何謹慎立詔時,中車府令趙高沒有像往常一樣親力親為,而是胡亂叫了個侍婢去安排始皇帝的湯,然後就在與始皇帝只隔了個屏風的外廳想著了自己的心事。這個心事自從皇帝病重以來,他就一直在想著。

在皇帝身邊四十年,趙高很是明白廟堂權力的無盡奧妙與艱難險危。即便在清明的秦國廟堂,也有著一片幽暗的角落。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處的種種惡欲,是權力交織處的種種紐結,是風暴來臨時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殺,是重重帷幕後的深深隱秘。趙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辦理秘事。趙高秘密撲殺過皇帝最為痛恨的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在攻滅邯鄲後,又秘密殺光了當年蔑視欺侮太后家族與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強家族與市井之徒;至於刺探王族元老與權臣隱秘,部署侍女劍士進入黑冰臺秘密監視由姚賈頓弱執掌的邦交暗殺等等,更是不計其數。趙高一生,始終活在幽暗的天地裡。趙高精通秦法,卻從來沒有真正信奉過秦法。在趙高心目中,再森嚴整肅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縱著;廟堂權力的最高點,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點。在所有的權力風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權力是決定一切的;帝王能改變律法,律法卻未必能改變帝王;只要帝王願意改弦更張,即使森嚴如秦法也無能為力。為此,屢屢身負觸法重罪的趙高一次次逃脫了秦法的制裁,靠的就是始皇帝為他張開的那把巨大的權力之傘。

可如今始皇帝眼看就要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趙高自己估摸著,皇帝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一旦皇帝駕崩,趙高實在想不到憑自己一個小小的中車府令該如何在新的廟堂格局裡好好生存。趙高心裡非常清楚,始皇帝駕崩後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就是長個子扶蘇。如果扶蘇上位,那麼一直主張寬緩治國的他一定不會再重用李斯,而蒙恬憑著和扶蘇亦師亦父的關係鐵定了是下任丞相的不二人選。到那時,蒙恬為丞相,蒙毅為郎中令,在加上一個冷血鐵面只認秦法不認人的廷尉姚賈,哪裡還有他趙高的容身之處?自己累累觸法,蒙毅早就殺機四起,要不是始皇帝陛下一次次法外開恩,他趙高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到了那時候,作為一個駕崩皇帝的貼身內侍,即使新帝不要自己為始皇帝殉葬,他趙高就也只是一個等著蒙毅清算舊賬的砧上魚肉了。

想我趙高自幼追隨皇帝數十年,出生入死,屢救皇帝於危難之中。平心而論,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論功勞才具,我趙高何止做到中車府令這般小小職司?說到底,我趙高是憑功勞才具,才在雄邁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堅實立足的!功業立身,趙高與眾大臣有何不同?為什麼我趙高就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我不會就這樣束手就擒引頸就戮。螻蟻尚且貪生,況乎我哉?

趙高不停地在外廳轉著圈,心念電轉之餘一雙眼睛還不時地透出一股狠毒的嗜血光芒。終於,趙高彷彿從漫漫的黑夜裡看見了一絲亮光,那就是要想活命,就得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權力。因為他知道只有至高的權力才是自己護身的法寶,才能讓自己一如既往地為所欲為。雖然趙高也知道自己成功的機會不大,但是為了能夠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了那個不斷散發著炫目色彩的權力光環,趙高已經決定“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是趙高在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十七日晨腦海裡冒出來的最後想法。

足足鼓搗了近半個時辰,始皇帝要的湯終於來了。

當趙高面無表情地把湯進奉給皇帝時,嬴政皇帝眼中的怒氣漸濃,可是當他看見趙高那麻桿一樣的身軀和憔悴的面孔時,怒氣又慢慢地消散不見了,代之的是深深的憐惜。

“小高子,朕,朕去後,你,你就回鄉養老去吧。這幾十年,你也累了,該好好歇歇了。”嬴政皇帝隨便喝了幾口湯,然後囑咐著趙高。對趙高,嬴政皇帝除了憐惜之外,似乎還有著一種莫名的愧疚。如今感覺自己大限將至,就更覺得生命的珍貴,於是他想給趙高留條活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心思縝密殺伐果斷的他竟然對趙高今日莫名其妙的變化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懷疑。

“陛下啊,您正在盛年,您何出此言啊!小高子哪也不去,小高子一身一世都要陪在陛下身邊吶!”趙高惶恐萬分,趕忙跪倒在地,隱隱還傳出了哽咽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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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似乎被嬴政皇帝的話感動得痛哭流涕,可他的心裡卻暗想著:“好險啊,差點百密一疏被皇帝看出了端倪。看樣子皇帝還沒病糊塗,這幾天行事還得益加小心為妙。”

“小高子,快,快起來。好好的你哭什麼呢?”嬴政見趙高傷心,又是一陣心酸,急忙招呼趙高起來。

“朕有些累了,想睡一會,你也去休息吧。”嬴政繼續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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