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毛病’（1）
辦公室內，是窗明几淨。
辦公桌上是茶杯、電腦、菸灰缸，正對著辦公桌是一個硬木書櫃，款式尋常，但上面的東西，有點意思。
左上角是從沒翻開過的四大名著，光看那包裝，就知道價值不菲。旁邊是各種各樣的影視書籍，從羅伯特麥基的《故事》，到環球電影的最新雜誌。下面一排最有分量也最不常用，是往年廣電下發各類文書的紙質版檔案。
徐浩峰推門而入，襯衫西褲戴眼鏡，到哪兒都是貌不驚人的打扮，他放下隨身攜帶的提包，拿著暖瓶出去打了開水，然後泡上一杯平平無奇的毛尖。
是真的平平無奇。
輸入密碼，開啟電腦，徐浩峰屏氣凝神，準備開始今天的稽核工作，
徐浩峰開啟Word文件，認真專注的看向劇本名字。
《我要我們在一起》
愛情片？
加0.5。
第一個場景是高中？
還愛情片？
減1。
廣電內部有個評分的章程，主要是為了廣大知識結構不夠的同志。沒辦法，從12年對比11年，國內影視的市場份額增加了足足一倍，華夏人歷來是哪兒有錢往哪兒去，稽核的工作量那都不是激增，是超負荷了。
徐浩峰不是戲劇專業，他學著戲劇專業的同事認真翻看劇本，但文字有限的傳達能力，還是讓他皺起眉頭。
‘鐺鐺鐺’
“請進。”
“徐老師，有一家制片方，除了提交劇本，還提交了漫畫，快遞剛到，您要看看嗎？”
漫畫？
這個新鮮！
徐浩峰眉頭一挑，但警惕心卻沒丟：“小莊，咱們這工作，不需要資方做什麼額外準備吧？”
小莊愣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徐浩峰這是懷疑她吃了請，幫著人請客送禮來了？
要真有這事兒也行，平白無故的被人誤會，不是汙人清白嗎？
“徐老師，這真就是一本漫畫！”
小莊說著從包裝袋中掏出漫畫，封面上沒有少女漫的靚麗設計，反而是列印了一行小字。
‘導演工作本’
小莊把漫畫丟下就出去了，徐浩峰看著這新鮮東西，隨手翻了翻。
這還真就是一本漫畫。
文字加圖畫的傳達能力，比起單純的文字高了不只一個數量級，過了半個小時，徐浩峰就已經明白，這個女主角凌一饒和男主角呂欽揚，是在高中階段互相喜歡，主要的愛情故事情節，是在成年之後。
那這個對照評估單的分數，就有點不準確了。
早戀減分區間在0.5到3分之間。
這個《我要我們在一起》，怎麼都減不到1分啊。
徐浩峰操作鍵盤，修改了分數。
早戀。
減0.5。
……
工作室裡人聲鼎沸，穿著學生裝的揚冪與朱毅龍，正在進行最後的定妝工作，他們穿著經過設計的學生校服，在攝影師的指揮下，擺出各式各樣的POSS。
單單是妝造一項，揚冪和朱毅龍就要進行兩到三天的定妝工作，美術組、化妝組為他們每人設計了不下十套造型，除此之外，還有數種妝容。
李算也在現場，此時卻顧不得欣賞自家媳婦的Cosplay，而是站在石人老師旁邊，看對方正在畫的油畫。
電影，是西方的藝術，脫胎於油畫和戲劇的結合，華夏電影不但是起步晚，在藝術根基上，也好像無法跟西方抗衡。
道理很簡單，油畫不但可以清晰的呈現畫面，還可以根據用色的不同，顏料的調和，來強調一種故事的氛圍。
國畫按道理說更高階，講究：空、靈、意境。透過畫來激發人的想象，讓簡單的黑白山水，在腦海中栩栩如生……可電影是要拍出來的，面對的是大眾，而大眾沒什麼心思去猜你的意境。
比如國師張藝謀，後來拍了一部《影》，以國墨山水和中華文化為構圖的主要元素，試圖尋找適合華夏故事的美術風格……但結果卻是罵聲一片。
色調灰，照明暗，故事不好看。
石人老師一臉富態，畫的累了，就看向李算，這個楊導指定的‘接班人’。
“還行？”
“特別好。”
“怎麼個好法？”
“油畫要一層一層畫，底色、配色，還有上色，就跟我寫人物一樣，人生底色是灰暗的，要麼用亮色來配，要麼就一黑到底。”
李算這話有點意思，石人老師咂摸咂摸：“你適合學畫畫。”
“您可別抬舉我了，我哪兒能學畫畫啊……石人老師，老姚呢？”
老姚是劇組的燈光指導，圈內俗稱‘燈爺’，是演員的再造父母，河南人，脾氣大且衝，幹的又是燈光，真真是叫人頭疼。
“病了，在家歇著呢。”
“那是得多歇歇……那高虎老師呢？”
高虎是攝影指導，圈內管攝影和燈光，叫‘燈爺攝爹’，組內地位，可想而知。
石人老師就看著李算：“也病了。”
“病了就得好好休息，各位老師剛從美國回來，是得倒時差，好好休息休息。”
李算站起身就想走，石人老師卻一句話叫住了他：“也不用，工作重要，大家都知道。讓小楊導叫一聲，他們今天就能過來。”
石人老師這話的意思清楚明白，楊導能把團隊託付給李算，但李算也要接得住，現在大家夥是明顯不服，除非小楊導這個親兒子出馬，不然肯定會給李算找麻煩。
“石人老師，什麼事兒要都麻煩楊導，那多不好。”
李算拍拍屁股走了，石人老師想了一下劇組的開拍時間，怎麼都想不出，能叫老姚跟高虎低頭的好辦法。
當然，如果李算砸的錢夠多，也沒什麼不可能。
一天的拍攝結束，李算只是在現場盯著造型，沒有任何動作，久哥的製作團隊只要負責外聯和後期，此時正在帶著人在南京找景，除了男女主角和李算指定的角色，其餘演員也一併是久哥負責。
天擦黑的時候，小楊導、李算、朱毅龍，揚冪相聚在一家叫重慶味道的火鍋，談工作，必須吃吃喝喝，要不然，把人頂在那，你得多尷尬。
小楊導有些喝高了，指點江山道：“我們這個片子，錯了，從故事主題就不對，你說情情愛愛的有什麼好看的？咱們要弄的弄一點高階的，你……”
被點名的朱毅龍一愣。
“你這個角色，最後是去了甘肅，建造那什麼光伏電廠，本來約好了和女朋友久別重逢再相見，然後意外迷路，死了，對吧？”
看著小楊導那雙醉眼，朱毅龍只能點頭。
“浪費了！甘肅的景浪費了！你說，如果第一幕，你是以一個工人的形象出現，背景裡是甘肅的戈壁灘，溝壑縱橫，晴空萬里，遠遠的可以看到連綿不絕的山脈。
你一個人，走在戈壁灘上，你就快要死了，但是你還一步步堅定的往前走。
為什麼？
因為你要回家，去見她！”
突然被Cure的揚冪一愣，也只能尷尬賠笑，沒辦法，導演喝多了就這樣，總想去幹編劇的活兒。
揚冪看了李算一眼，只見他面無表情，顯然早已意識到，他這沒有導演參與創作的劇本，會迎來導演的挑刺。
小楊導這挑刺倒不是說要改，單純是對故事的有感而發。
小楊導跟楊導一樣，愛情不能只說愛情，要說大愛。
也算是，親兒子的另一種證明吧。
“畫面這時候閃回，閃回到你們來的青蔥時代，你還不認識他，他還不認識你，我們的故事從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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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戈壁上的雄偉壯闊，就是你們的愛……”
等小楊導被李算送走的時候，朱毅龍和揚冪還是坐在原地，李算回來了，臉上頂著剛剛把小楊導灌趴下的紅潤。
李少紅的筆記裡說過，導演中心制的問題，就是當導演成為最終拍板的人，他無法控制自己想要留名影史的那顆心，他不想簡簡單單的，講述一個編劇的故事，他，想講述自己的故事。
李算只是說：“劇本不會改。”
他看向朱毅龍：“前段時間是過年，我也沒問你進度，我現在只問一個問題。你在劇裡，喜歡她什麼？”
朱毅龍看了揚冪一眼，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他天生社恐，除了在鏡頭下。
“善良？”
他試探的回答。
李算看向揚冪：“其他的事兒咱們回家再說。我現在只要你回答，你喜歡他什麼？”
“勇敢。”
“什麼樣的勇敢？”
“他，喜歡我，所以晚上會騎車跟我回家，又會在學校接近我，但是每當我想問清楚的時候，他都會跑。他鼓足勇氣給我寫了一封情書，然後還被老師抓住了，老師讓他當著全校同學的面檢討，他卻給我念了那封情書。
愛一個人，是從勇敢到怯懦，最後鼓足勇氣，所以，我就喜歡他了。”
李算笑了，看向朱毅龍：“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喜歡她什麼？”
朱毅龍知道不能修飾了，乾脆的說：“漂亮，看到她我就覺得美好，可又怕自己配不上，呂欽揚這個人有豁出去的勇氣，想著反正都寫檢查了，老師也知道我喜歡他了，不如就，當眾表白，哪怕不成，也是我的問題。”
演員對角色的體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動機，追逐的過程，本身就是愛意的證明。
李算對兩人說：“記住你們現在的感覺，我是編劇，我是製片，我的劇本，一個字都不會改！”
……
《我要我們在一起》的漫畫內容一經公佈便引起不小熱度，感覺新奇者有，支持者有，反對者也有，別的不說，這漫畫就擋了不少人的財路。
預告片詐騙並不是華夏獨創，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人，早就把這個套路玩到爐火純青。
比如《環太平洋》，機甲硬漢，特效大片，可在電影上映的同步時間，名為《環大西洋》的翻拍電影，卻也跟著風靡網路。
不過，華夏人玩的更絕，人家不過是跟風、盜版、翻拍，華夏電影人卻敢在正版上做手腳，‘好的片段都在預告片裡’，這句話是華夏觀眾對華夏電影的最佳諷刺。
21年，古校長的特效大片《明日戰記》，號稱是十年磨一劍，劍指好來塢。可結果呢？就是一個連故事都不完整，特效也粗製濫造的爛片。
十年磨一劍？
那幾年前上映的《流浪地球1》算什麼？
祖墳冒青煙嗎？
踏實肯幹在這個圈內早已是稀有品格，李算曾經跟人開會的時候，‘奧斯卡’‘金球獎’就像是信手拈來。
結果，你敢說，他就敢信！
隔天早上，徐浩峰又早早前來上班，他還是回到那間充滿文化氣息，卻沒有文化細胞的辦公室，開啟電腦，等待《我要我們在一起》的審查結果。
他從沒為一部電影劇本費過這麼大心，甚至連資方送來的漫畫，也親自遞交上去，並盯著二輪和三輪稽核。
按道理說，一部愛情片，本沒什麼大不了，但漫畫過審的方式卻是新奇。
徐浩峰雖不是專業出身，卻樂意於利人利己，別的不說，要是所有資方都透過漫畫過審，那日子不要太美妙。
他跟同僚們分享過這個建議，但不少人卻說，這是擋人財路。
徐浩峰不滿意了，他開啟空白Word文件，書寫了一個名為當下影視圈現狀的書面報告，他認為，華夏電影市場每年都逐步擴大，規範化的市場管理勢在必行。
簡單來說，電影制作方也得有個門前三包一類的政策，最起碼是保證質量，保證品質，別讓群眾覺得，我們這幫人都是傻X！
總而言之，做的好的要提倡，做的不好的要批評。
正在徐浩峰專注於自己的文桉時，電腦屏幕右下角彈出郵件提醒。
檔案標題簡單易懂。
2013年，電影報備、審批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