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下有些不安,但既然天子召見,張居正只能趕過去。

當他的轎子落定在皇城跟前時,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本來照著宮中規矩,這時候外臣是不得再入宮了,但凡事總有例外,身為內閣首輔的張閣老奉天子之命而來,那些禁軍只能放行。

不過在進入宮門時,張居正還是從那些禁軍兵卒的神色間看出了一些異樣來,他們對他這個首輔重臣似乎已少了以往的尊重之意。心下感嘆間,張居正腳步卻沒有半點停頓,徑直就直朝著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太和殿而去。

臨近那氣象不凡的殿宇跟前時,一名太監就迎了上來,恭敬地將他帶到了一處偏殿之中,此刻,當今天子萬曆正用一種矛盾而猶豫的神色等在那兒,看到張居正到了,才稍微收斂了一下這種糾結的神情,衝他略一點頭。

“臣張居正拜見陛下。”張居正照足了規矩,在皇帝的御案跟前跪拜下來。

以前當張居正與天子單獨相見時,雖然也會照規矩行禮,但往往不等他把動作做完了,皇帝就會趕緊叫他平身,有時甚至還會親自過來攙扶一把。但今日,事情卻有些不同,皇帝居然愣了好一陣子才想起此事,趕緊道:“張師傅平身吧,不必如此多禮。”聲音裡也帶了一絲遲疑。

萬曆所以會有如此不同的反應,倒不是因為最近的事情開始有些不待見張居正了,而是因為他這次與張居正正面相對,才猛地發現,自己的張師傅已頗顯老態了。

雖然還沒到真正那種老人的龍鍾之態,但張居正無論進來時的腳步,亦或是跪拜下來後吃力的模樣,都有些遲滯,那是老人身體僵硬之後才會顯現出來的情況。還有,在四周宮燈蠟燭的掩映之下,張居正從帽冠中露出來的頭髮,以及他頷下的長髯裡,也已夾雜了許多的灰白之色。甚至他的額頭處,也如刀劈斧鑿一般,多了好些條深深的皺紋。

這一切的一切,都叫萬曆突然感到了一個之前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事實——自己的張師傅,確實已經有些老了。雖然真論起年歲來,他也還不到六十花甲之齡呢,但這麼多年來的辛苦經營,卻已叫他迅速走向了衰老。

產生了這一看法之後,萬曆一時竟有些無法把召張居正入宮的話說出口了,只是怔怔地看了張居正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年來,著實辛苦張師傅了。”

“臣……多謝陛下。臣深受世宗、穆宗兩任先帝之恩,又得陛下和太后看重,自當鞠躬精粹,為朝廷,為陛下竭盡所能。”張居正心下也是一陣觸動,聲音不覺也帶上了一絲顫動來,好一陣子才穩住了情緒。

“朕還記得,當先帝還在位時,是張師傅您每日裡在東宮教朕讀書識字和懂得天地正道的。何為忠,何為仁,何為孝……這一切,朕都還深深的記在腦子裡。”感慨似地說了這麼幾句之後,萬曆終於開始把話題引入了正題:“也正因如此,朕一直覺著張師傅你就是這天下間最最剛直正義之人,一如您的號太嶽一般,叫人高山仰止。”

“陛下謬讚了。”張居正忙謙虛了一聲。

“可朕怎麼也想不到,到了今日,居然會出現那樣的謠言,卻不知張師傅你能否告訴朕,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有人在刻意地抹黑你,亦或是……”後面的話,萬曆卻有些難以出口了。

張居正的臉上也一樣是糾結與為難,到了這個時候,他在天子跟前還能矢口否認不成?但承認這確是事實,那自己的聲名恐怕就真個……所以這個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一瞬間,偏殿之內沒了一點聲息,只有周圍的蠟燭偶爾發出幾聲噼啪聲,兩人旁邊的那幾名內侍,全都一個個屏氣斂神,眼觀鼻鼻觀心,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這讓這座有著十多人的殿內變得如一座空殿般安靜。

好一會兒後,萬曆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張師傅,你打算如何是好?”這一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該作何選擇,才會如此問張居正了。

這些年來,萬曆一直都在幻想著一個場景,那就是張居正這座壓在自己頭頂的大山被搬去。他覺著,真到了那一刻,自己會很興奮,會很高興,會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暢然。

但現在,當他隱隱覺察到事情到了這一步,張居正似乎很難繼續留在朝中之時,他的心卻感到了莫名的不安。他不知道在沒有了張師傅的諄諄教導,在沒有張師傅為自己安排好一切,在沒有張師傅幫著自己拿主意,約束群臣的情況下,自己這個天子到底能做些什麼。他的心,在這一刻竟有些空落落的。

人有時就是這麼的糾結與矛盾,當某件事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時,你或許會厭棄它,覺著它礙眼。可一旦某天,這東西離你而去了,你又會不習慣,會想念有它的日子。

張居正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他內心深處自然不想離開。他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自己制定的那些新法,雖然已經在全國推行,但還沒有徹底的深入人心,倒是反對考成法、一條鞭法之類的官員卻所在多有。

他熟通古今,太明白變法者離開位置之後,他所提倡的新法會出現什麼樣的遭遇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商鞅般的幸運,人死而政不息;更多的,是如王安石,如吳起般的結果,人不在其位,所頒佈的法令就會成為一紙空文,再不為朝廷和百官所遵。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但事到如今,哪怕他再不情願,也只能離開,不然只會給朝廷帶來更大的傷害,這更不是他的初衷,不是他張叔大希望看到的結果。

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張居正終於抬起頭來,用沉穩的聲音道:“是臣在某些事情上考慮不周,致使朝廷蒙羞。其實臣這段時日裡,也是羞慚不已,日夜不敢閤眼。既然事情已然發生,臣自當承擔其後果。”

說到這兒,張居正再次一甩袍袖,恭敬地衝皇帝跪了下來:“臣張居正乞陛下準臣告老,以長伴先父靈前守孝,以盡人子之孝!”說著,便一個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萬曆痴痴地看著張居正,心裡沒有半點波瀾,甚至這時候沒有任何的想法,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越漸老邁的師傅,似乎是要把他的身影徹底刻在自己的心裡一般。

良久之後,他才緩慢地開口:“張師傅身為人子,聞父喪而坐立難安,雖朕與天下都少不了張師傅,然人倫之道終不可廢。故,朕準允張師傅就此以太師銜告老歸鄉!”

“臣,多謝陛下隆恩!”張居正再次磕下頭去。這一回,他的眼中隨著磕頭下去,竟有幾滴淚水滑落在地。

張居正知道皇帝這麼做既是為了保護自己,保住自己的名聲。一旦聖旨下達,那些想要拿之前的事情大做文章的官員們可就不敢再追著不放了。畢竟,真要這麼做,他們就是和皇帝對著幹了,那有他們好果子吃麼?

另外,皇帝這麼安排當然也是為朝廷的名聲考慮。若內閣首輔也被確認為是戀棧權位而罔顧人倫之人,那在百姓眼裡,朝廷可就徹底淪為藏汙納垢之地了。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地位也必然會一落千丈,甚至會被某些別有用心之徒所利用。

這麼看來,自己的這個學生,這個自己一直不太放心的少年天子他終於有些人君之相了,考慮事情也很是周到。這時候,自己離開,或許也可以安心些了吧。

至於他所牽掛的新法之事,張居正一時間也說不明白,所以決定在回去後寫一道奏疏來加以說明。倒是有一件事情,他卻想在此刻跟皇帝說清楚了,或許今日之後,自己就再沒有機會說了:“陛下,臣還有一事相稟。”

“張師傅請說。”沒有哪一次,萬曆像這回般希望聽取張居正的教導。

張居正吸了口氣:“臣觀錦衣衛楊震此人,才幹不凡,亦有過人之膽色,確是朝廷幹才。然,其人膽子有時太大,又習慣了弄險,可能會給朝廷帶來不利的後果,故希望陛下可以妥善用之,勿使其脫離了掌控。”

“嗯?”萬曆明顯愣了一下,不明白張居正為什麼會在如此時候特意提及楊震。但這個時候,他自然不好駁了對方的好意,便點頭道:“朕記下了。”

希望陛下能真聽懂我話裡的意思吧。張居正在心裡暗歎一聲,隨後又一次行下大禮:“臣告退!”說著,慢慢起身,緩慢地退了出去。

萬曆坐在那兒,神色頗為複雜地看著他一點點遠離自己,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挽留一下。但最終,直到張居正出了殿門,他都沒有開這個口。

良久之後,萬曆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楚的話:“保重了,張先生……”他知道,今日之後,恐怕再也見不到張先生,再也聽不到他的任何教誨了……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