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七月就這麼過去了,轉眼就到了秋八月的氣爽。

潁陽一戰,漢軍大敗,汝潁黃巾也大傷元氣。戰前料兵十五萬的汝南黃巾,經此大戰只剩下六萬有餘。戰死的可能沒這麼多,多數也是失蹤在鄉野的。但如此折損率,實際上汝潁黃巾已經沒有了任何再進取的心思。

現在汝南的黃邵一門心思要南下回汝南,而神上使馬元義在兼併了波才的遺部後,也想去南陽匯合張曼成部。

但是前幾天,南陽黃巾的情況送到了潁陽這邊,馬元義就猶豫了。

原來,南陽黃巾在屯駐宛城近百日,皆未能破城,反因為懈怠,前些日被新上任的南陽太守秦頡給夜襲了。

這本是一場小意外,但誰也沒料到,南陽黃巾的渠帥張曼成,竟然死在了這場夜襲。

之後繼任南陽黃巾渠帥的就是趙弘。但馬元義以前帶出來的老弟兄,孫夏,也是南陽黃巾僅次於趙弘、韓忠的小帥,在派人聯絡馬元義的時候,隱晦提及了對老渠帥之死的疑惑。

然後再這位孫夏心腹的講述中,馬元義瞭解到了那晚的情形。

事情發生在光和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彼時,南陽黃巾已經在宛城下圍困近百日。但因為南陽黃巾不能絕斷洧水,使得荊襄地區的物資可以集中到襄陽,然後由襄陽源源不斷透過洧水轉輸到宛城。

洧水是連同襄陽到南陽宛城的主要水道,河寬水大可走舟船。

所以,南陽黃巾才圍困了三個月還是拿不下宛城。但好在南陽富庶,可以說“割周楚之豐壤,跨荊豫而為疆”,其豪富程度僅次於洛陽的富庶所在。同時南陽還為天下第一多的人口大郡,有戶五十二萬,口二百五十萬之巨,堪比一整個徐州的人口。

也正是靠著南陽饒富,人口殷實,南陽黃巾才能在宛城與漢軍做長久圍困。

七月二十六日的白天,老渠帥張曼成帶著南陽諸小帥和選鋒銳兵在宛城之野打獵。七月雖炎熱,但已是秋季,正是狩獵之時。因為漢軍一直龜縮城內,南陽黃巾從上到下都在懈怠。

而老帥張曼成自七月以來,已經不下數次田獵了,還都將本該守禦諸營的小帥們都喊來打獵,可以說懈怠之極。軍中不是沒人勸過老帥張曼成的,其中一個投靠南陽黃巾軍的士子曾勸:

“渠帥,今功業未就,名聞未昭。而渠帥就日日獵射,擊兔伐狐,豈不傷軍中豪傑之心?”

本來張曼成聽這話還笑著要解釋,突然又一人諫言:

“今渠帥不獵勐敵而獵田彘,不搏漢賊而搏畜兔,玩細娛而不圖大患。我恐吾輩不知死所葬啊!”

說這話的,正是南陽黃巾的二號人物趙弘,其人本是豪族子弟,是軍中豪勢派的領袖,其人一說此話,頓時整個溫度都在下降了。

張曼成的笑容漸漸從臉上褪去,他硬生生說了句:

“現在我還是南陽太平道的渠帥,我做什麼自有我的道理。等我死後,你上位了,再操心這事吧。”

眾小帥聽得這麼勁爆的對話,內心狂震,各個低頭不語。果然,隨著南陽黃巾頓兵宛城,張曼成的威信大為受損,現在那些豪勢派的已經開始站起來了。

而原先,勸諫張曼成的那位士子此時臉也在發白,暗暗後悔,怎麼自己就摻和進南陽黃巾的內鬥呢。

之後,田獵還在繼續。

張曼成好似將之前的不快拋於腦後,帶著趙弘、韓忠、孫夏還有其餘諸小帥賓士在宛城之野,意氣風發,突然一對母子鹿因外圍黃巾軍的驅趕而逃竄到了張曼成等人的面前。

張曼成正值壯年,頗有勇力,一弓就射死了母鹿。然後子鹿哀鳴得舔舐著母鹿,這時候,張曼成指著趙宏,就道:

“來,這子鹿你來射。”

但誰知,趙宏垂下弓,憐道:

“渠帥你已經殺母,我又何忍殺其子呢?”

張曼成滿臉漲紅,捏著弓箭的手都捏了發白,他看著幾個隱隱將趙宏護在中間的小帥,到底是忍住了怒氣,他堆起笑:

“好,趙二是個慈悲的。你說得好,教的更好。這樣,我一定要謝你。最近我得了一匹好馬,知你素來愛馬,就送你了。”

說完,點著一人,從隨行的眾馬中揀選一匹,甚是肥壯神駿。

趙宏下意識要拒絕,但看這馬,心裡也喜歡,就接了過來,直接就換乘了此馬。

經過這個插曲,田獵繼續。

但漸漸的,張曼成帶著親信就甩開了趙宏等人,去其他地方田獵了。路上,張曼成對心腹韓忠道:

“這些措大,果然一個都不能信。”

韓忠惡狠道:

“要不我一會找人過去,給那趙二個教訓?”

張曼成莫測的一笑:

“不用,一會他的教訓就到了。”

眾人摸不著頭緒,只能陪張曼成繼續遊獵。

而那邊趙宏的教訓果然到了。

趙宏騎上張曼成送上的駿馬,正用它追逐獵物,突然,坐下馬一下就栽倒了。不是趙宏矯健,直接從馬背跳下,滾到一邊,剛才那下就要讓他大腿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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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親信大驚,忙下馬扶起趙宏,見其沒事,才舒了一口氣。現在他們都站隊趙宏這邊,已經徹底得罪了張曼成,要是他死了,他們這些人就慘了。

趙宏也很惱怒,他仔細看了那雄壯大馬,這會這馬已經站起來了,毫髮無損。趙宏摸不準,點了一個扈兵,讓他去騎這馬。

那扈兵沒有猶豫,翻身上馬,就要表現幾個起躍。但未行數十步,這馬一下子又載倒了,而那扈兵就沒趙宏好運了,一腦袋磕在地上,脖子斷了。

這下子,趙宏才知道,這駿馬竟然是個廢馬,飛奔時腳步不穩。他提著環首刀上前,一刀就砍掉了馬首,其噴灑出的血水淋滿趙宏一身。

後面田獵結束,趙宏等人回營,還被張曼成的親信們揶揄。這一場使得南陽太平道矛盾激化的田獵就這樣結束了。

夜晚,玩得盡興的張曼成將今日的獵物都分給了眾扈兵,就入了大帳。在那根代表著他教內身份的六節仗旁,坐了下來。

剛要喝蜜水,外面就有人送來一封密信,說是宛城內送來的,張曼成收下信也不在意,就隨意扔在了桉几上。

城內的細作內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送出來一封信,開始張曼成還用心對待,但後面都是一些沒太多用的情報,張曼成就漸漸不放心上了。

當然,張曼成不看信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不認識字,看這些都是需要軍中文書念給他聽的。

張曼成捏著信,想了想還是讓賬外的扈兵去喊宗先生。

宗先生,正是白日勸諫他不要荒戲的士子。其人出自安眾宗氏,只不過只是族人末裔。宗家一門仕宦,至卿宦者三十四人,在南陽這樣的功勳之鄉也算是不多的。

之前河北太平道給張曼成檄書,讓其絞殺宗氏族人,只因為北中郎將盧植的輔帥護烏桓中郎將宗員就是此家族人。宗員帶著幽州突騎在河北不知道殺了多少河北太平道的人,現在那邊就要讓張曼成報復過去。

對其師張角的命令,張曼成還是很聽的。於是親自點兵去安眾要屠了宗員的宗族,但可惜功敗垂成,最後宗氏族人大多都被附近豪強姻親給救走。而這位宗先生因為充當過黃巾軍的內應,所以只能跟著張曼成走了。

這宗先生有單獨的營帳,且就在張曼成大帳邊,得了傳召,他立馬就來了。一聽要念信,他接過就要念,但一看內容,內心翻江倒海。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事,於是面上依舊澹然,照著念,只是在一些地方做了整改。

張曼成並沒有懷疑,然後就讓宗先生留下一起吃。

晚食的主菜就是白日的獵物,經過庖廚的烤制已經金黃誘人。兩人吃過後,張曼成就打發宗先生離開了。

離開張曼成的大帳,宗先生回到了自己的帳內,然後見沒人注意自己,就從一邊熘出了大帳,去往了趙宏的所在。

此時,吃完肉的張曼成,正享受著兩個清秀徒附的按摩,一個松骨一個揉肩。而在張曼成帳外巡視的是他最信任的牙門將鄧休,他正一絲不苟的帶著三百扈兵守衛著張曼成的軍門所在,戒備森嚴。

夜漸漸深了,突然南陽黃巾的大營外煊沸聲天,火光、廝殺、怒喊,打破了夜的寂靜。

然後營內還熟睡的黃巾兵們在各自道使的叫罵中醒來,連忙整軍去支援被漢軍襲擊的前砦。

這時候,趙宏、鄭球、韓憲、吳沛等軍中豪勢派小帥皆頂盔慣甲走了過來,但都被牙門將鄧休攔在了帳外。

趙宏在帳外扯著嗓子道:

“渠帥,前砦受漢軍夜襲,請速速召開軍議。”

他後面的鄭球、韓憲、吳沛等人皆附和趙宏的話,鼓譟起來。

鄧休挺戈怒斥:

“在棘門外喧譁者,死!”

看鄧休那架勢,趙宏軟了下來,溫言道:

“你進去和渠帥說,就說我們要見他,軍情緊急,容不得拖延。”

鄧休知道嚴重,讓手下繼續護住大帳,然後就進帳了。

但等了半天,鄧休還不出來。就在外面諸小帥不耐煩時,其人咬著嘴唇,面色慘白的出來了。

鄧休出來,一直盯著趙宏看,但就是不說話。

就在氛圍越來越不對勁的時候,韓忠、孫夏帶著一干張曼成親信小帥也趕到了中軍大帳,然後鄧休才松了一口氣。

韓忠一來,也要見渠帥,說要稟告軍情。這下子,又讓對這人本不懷疑的鄧休,也猶豫了。

最後,鄧休單獨領著趙宏和韓忠進了大帳。

但兩人一進來,嚇得刀都拔了出來,只見他們的渠帥張曼成正被一匕首捅在了喉嚨裡,更慘烈的是,其人的兩隻眼珠子也被人挖走,血淋淋的空洞對準著二人,充滿了怨氣。

趙宏拿著刀就要衝出大帳,因為他已經見到韓忠抽刀向他走了過來。這韓忠的武勇在軍中數一數二,趙宏並不是對手。

他要出去喊人,不然真要死在了這裡。

但他沒料到,牙門將鄧休竟然會救他,其人一刀就斬斷了韓忠的環首刀,然後就勸韓忠冷靜。

韓忠拿著把斷刃,陰晴的看著牙門將鄧休,心中驚恐。

他看渠帥張曼成的死狀,再看邊上服侍他的兩個徒附的屍體,就猜到兇手必然是早就潛伏在大帳裡的,外面守衛如此嚴密,兇手根本進不來。

但問題來了,為什麼扈兵沒有檢查大帳,那兇手又是怎麼逃出去的。原先他看趙宏最先帶人堵住棘門,下意識就在懷疑他。但現在看這牙門將鄧休,韓忠才意識到,最大的嫌疑就是此人。

如果有牙門將的幫助,兇手當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伏進大帳,然後再出來。

想到這,韓忠腦門子都是汗。這鄧休和趙宏在這大帳內聯手,那他就死定了。

神色變換中,韓忠向趙宏跪下了,他認趙宏作為新的魁。

次日,數十名黃巾小帥齊聚中軍大帳,這些人多的麾下有四五千人,少的也有兩三千人,都是南陽各縣太平道的首領。

當他們震驚的知道昨夜漢軍夜襲時,渠帥張曼成竟然被漢軍的刺客刺殺了。然後趙宏就在大帳中自任為南陽新的渠帥。

這就更讓眾小帥震驚了,尤其是黔首出身的一批小帥,都拿眼去瞧韓忠,但其人卻低著頭,怎麼都不說話,眾人心中更就疑惑了。

但又能如何呢?當趙宏自己出來說這番話的時候,認同者自然叫好,不置可否者自然不會多話,至於有心反對的,看韓忠這表現,又看別人都不反對,只以為大勢已去。

能做到數千人魁首的,沒幾真傻的。此時自己出來反對,豈不是直接成了這趙宏的立威物件?

但也正因為人人做此想,就真的沒有人反對。沒人反對的情景又加劇了反對派的判斷,那就是大勢已去。

但實際上,眾人面前言之鑿鑿的趙宏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自己也在惴惴不安。但見下面都沒反對,倒鼓勵了他。

於是,他割破手指,以鮮血在自己額頭畫了三道槓,對眾小帥起誓:

“我必誓死為渠帥報仇,以慰老渠帥在黃天之靈。”

之後,趙宏盡起大軍,攻打宛城。此戰,韓忠戰死,宛城卻依然還在漢軍手上。

……

孫夏的信使說完這些,再一次勸神上使馬元義去南陽,整肅人心。

但馬元義卻猶豫了,原先十拿九穩的信念因這個故事變澹了幾分。

這趙宏,不好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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