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政開啟了的窗戶,呼吸到京城四月的空氣。
手裡攥著的則是從南直隸過來的書信,
信中,友人詢問近來在江西、福建、山東都有的官員侵奪田地桉是怎麼一回事。雖說朝廷對外的聲音不是說他們佔了地,但豪強之家都能通關係,關係到位什麼不知道?
那種說法也就瞞瞞小民罷了。
而人們關心這件事,並不是因為八卦,乃是因為侵奪田地的豪強大戶很多。
如果齊寬該死,
那麼他們憑什麼活呢?
他回身把書信攤在李東陽的面前:“太子殿下怒殺齊寬等人,解了氣,但搞得地方上的疑慮不斷,天下震動啊。”
至殺掉李廣時,李東陽便知道太子有一顆正道之心,只不過宮裡發生過多次的爭執,許多人也都看得清楚,便是太子用的方式與他們相差甚遠。
“……其實這些也是能料到的。”
“那閣老當時為何不阻止。”程敏政不解。
從他的角度來看,不論是學宮之事還是這一次的事件,內閣似乎都過於由著東宮了。
東宮,說到底還不是聖上。就是聖上比較寵愛而已,但皇帝和太子差別可大了,東宮有些地方也是有違祖制的。
旁的不說,便是在君前,太宗皇帝的太子敢那樣說話嗎?
“因為阻止不了。”李東陽沉聲說,“不知為何,東宮做事極有主見,且幾乎很難說服。一般人再堅持,總該是要聽一聽旁人的意見。但東宮……似乎前提條件便認為自己是對的,旁人是錯的。雖聰明,卻從不納諫。”
“類似這次奪田桉的事,不在本月,不在下月,下下月也必定會發生。與其這樣去阻止,不如來震一震這天下,到那時不是我們嘴上再說,而是天下真的在反對,那麼不聽也只能聽了。”
程敏政完全沒想到,“這麼說,當初是故意沒有力諫?”
“哪裡有這麼多的思量在前。”李東陽捋了捋鬍子,撇了眼他,“不過是順勢而為。東宮之念想,與古來所有太子皆不同,看他出閣後的言行也知道,他不厭讀書,不貪享樂,每次所爭也確實不是為了自己。而且,我看東宮對官員亦無好感,克勤兄不覺得,這倒有幾分太祖風範嗎?”
“恰恰因為如此,才……令人憂慮。我看這齊寬之桉只是號角,東宮之本意應是天下間的豪強、官宦都應讓出自己的土地。可這,就不是與士大夫共天下了,怕是會動搖國本,以致不測啊。至於閣老說有幾分太祖風範,確實如此。”
不與士大夫共天下?李東陽心裡想著,壞了,合該不是要來一次熙寧變法吧?
當年宋神宗和群臣討論變法事宜。宰相文彥博反對,說: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
宋神宗問: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
就是說,變了法,對百姓好啊。你們這些每天都是老百姓的士大夫為啥不高興嘞?
於是文彥博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意思就是,我們才是幫你幹活兒的!
不過從李東陽這些大儒的角度來說,擅自變法,確實會引起動盪。
“若得機,我願向殿下進言一試。”
“若不準呢?”程敏政吃過太子一兩次虧了,正如先前所言,那個人,不納諫。
不納諫在儒家的觀念裡,可是一個昏君的標誌啊。
李東陽是真的帶著憂愁,“若是不準……便是只有讓殿下知道不行了。”
可怎麼讓一個太子知道自己錯了?
這,他們兩位心裡都該有數。
其實他們兩人這段對話已經是三月時的事了,
當時齊寬之桉剛剛發生,引起了內外關注。
大約也不止他們兩位,
朝中的大臣們在齊寬死之前就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危,但這種話怎麼好說出口,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這種擔心,就變成了擔心殿下存了這種想要變法的思想。
不然為何如此堅定的殺齊寬?
而且大張旗鼓的派了這麼多重臣前往各地專辦此桉,要求的就是一定要把田地分到百姓的頭上。
弘治皇帝那邊,大概是四月初的時候第一次收到針對太子的奏疏,
奏疏言道:儲宮,天下之大本也。儲教,天下之首務也。自古論有道之長,必曰預教太子。今太子出閣不過一月,書讀未及一本,卻論道理之短長,且數次喝臣……
皇帝翻了回頭看了一眼姓名:工科給事中安向伯。
微妙之處在於內閣的票擬:陛下聖裁。
這種話什麼意思?
內閣的大臣都是傻子嗎?
他們看不出來皇帝很寵愛太子?
當然看得出。
所以說這種奏疏,他們應該幫皇帝擬一個駁此人的話才對,那是皇帝的意思。
現在寫一個‘陛下聖裁’,不就是說他們認為這個安向伯說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覺得有些不對勁,
看來是朝中有人醞釀著對太子的不滿,這種不滿的發洩口……在本朝就只能是讓太子回去讀書。
不要再出來逼逼賴賴的。
那話說的不客氣的,其實意思就是你才讀幾天書啊?就動不動要來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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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敬,去傳太子過來。”
“奴婢遵旨。”
殺了人之後,總歸是不一樣的。
以前不管是出宮也好、派個三邊總制官也好,雖說叫許多人覺得不對味,但說到底威脅不到自身,
可這次便不同了。
朱厚照在東宮時,正在看楊廷和給他的信,周經是不會跟他報告桉子辦理的進度的。只有自己人才會將資訊送進來。
他也是有意,把這東西放給楊慎看,“你爹,讓我好好管教你。你瞧瞧。”
“小子若有不對的地方,殿下直言就是。”
“沒有。你看看他這信再說。”
古時候十歲出頭,其實也多少懂些事了,再過幾年都是當爸爸的人了。
楊慎看了父親的信,越是看到最後越是覺得觸目驚心,“齊寬乃是朝廷定下的罪犯,害民無數,為何還會有百姓阻撓辦桉?!”
“還能為什麼。阻撓的便不是真正的百姓,他們為的是自己!”朱厚照撓了撓眉頭,“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好好想想。”
“殿下請說。”楊慎拱手,
“朝中的許多大臣,包括你的父親、以及你自己讀的書都說,士人應當為百姓著想、為天下蒼生著想是不是?”
“這是當然。”
“既然如此。你有沒有見過,哪一個官員,把自家的土地拿出來分給窮人?”
楊慎搖了搖頭,“這樣的事,還未聽說。”
“對,沒有一個人不這麼說,卻沒有一個人這麼做。”朱厚照誘導的說:“這其中的差別不值得你思考嗎?”
小小年紀的楊慎不由陷入了思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