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六月,淮安府的事情果然發展成了難以掩蓋的局面,錦衣衛最初還只是暗中行事,後來隨著涉桉人員的增多,便直接插手了。

淮安府及少府成了‘重災區’,不少四品以下官員被波及,取了性命的、貶了官的都有。

這樣的動作不禁讓人想起一些洪武舊事。此類事多次發生,人們當然也明白當今天子對於貪墨之舉嚴格的很。

不久,吏部出調令,蘇州府知府林庭㭿調任淮安府知府,蘇州知府的缺則由德清知縣姜雍頂上。

新任的淮安府知府為林瀚次子,恰巧林瀚致仕歸鄉,這其中還真有些妙處。

“人人都言林亨大非天子寵臣,原以為此番致仕便只是致仕,沒想到,天子格外施恩,也算是個善終。”

炎炎夏日,前往城外給林瀚送行的也非一般人。

乃是左都御史張敷華和戶部尚書韓文。

張敷華與林瀚有些舊交,至於韓文,他與林瀚其實是同科。他們都是成華二年的進士。

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了,不管中間有過什麼不愉快,到了最後又何必在意那些?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七十六歲的林瀚此時就像個糟老頭,就連眉毛都已經白透了,澹綠色的羅緞綢衣之下是略顯句僂的身影,他童孔其實有些奇怪,朱厚照覺得可能是有些白內障,不過老人家思路還是清楚的,待人接物、樣樣沒有錯處。

張敷華也七十了,他身體一樣不好,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就去了,好在醫館大夫醫術精湛,續了他一命。但估摸著……也沒多久了。

所以三人一坐下,張敷華便說:“泉山公此去,既是生離,亦是死別啊。”

死別……

林瀚低頭望著茶杯裡的波紋,久久不語。

朱厚照穿越得久了,才慢慢明白離別對於古人的意義。

尤其像他們這種情況,都是七十多的人,身體都不太好,這次分別以後,基本不會再見了,不是死別又是什麼?

“生前已無憾,何必怕兩隔呢?”

張敷華和韓文都笑了笑,“此言不錯。”

“泉山公,今日為你送行。可有什麼未完之事,需要我二人代勞?”

林瀚還真有,他抿了一口茶,帶著幾分正色說道:“皇上治國不足十年,其文治武功已遠超多數帝王,僅論功績,三代以來能說勝過我皇者,不足雙手之數。但老夫身為禮部尚書,最為明白,陛下重利而輕禮,治國、用人往往以利為先,全然不顧禮數。這樣……”

林瀚說了句實在話,“這樣能管一時之用,卻容易為後世埋下隱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其中的禮節看似無用,實則極為重要。但陛下不重視,實為我心中之隱憂。長此以往,一旦後繼之君,才能不如今上,怕是亂事將起。”

“嘿。”韓文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來時還說呢,時人都以為泉山公非陛下寵臣,沒想到陛下待泉山公極厚。今日聽泉山公一言,方知泉山公也如此推崇陛下。人都講貌合神離,泉山公與陛下應該叫‘貌離神合’。”

“哈哈哈。”

三個老頭子都暢快笑了起來。

明君在位,國泰民安,本身就值得讓人開心了。

“貫道兄言重了。”林瀚擺擺手,“在下也不是毫無眼力之人,陛下是睿識英斷、聰明絕頂,這一點誰又不知?況且理政勤奮、待民如子,不論旁人怎麼說,在我林瀚心中,天子都是自古少見之明君。但臣子事君以誠,便是一些在下覺得當諫的地方,那還是要諫的,說貌合神離,絕非如此。至於犬子,一切還要看他的福分了。”

“陛下已經囑咐吏部,及時稟奏利瞻(林庭㭿字)在淮安府為政之舉,只要記得執政為民四字,想來利瞻也會有一番前途。”

提起這個,林瀚也是十分感激皇帝。

他第一次聽到這事的時候,其實心中還有些酸楚和懊悔,就是覺得以往應該更理解皇帝一點。

因為不管如何,他作為禮部尚書侍奉皇上也好幾年,相處的時間在這裡呢。而且這位皇上還與之前的不同,就是他們能經常見著面,

憲宗、孝宗不是經常召見臣子的。

雖然說吵了不少,但天子並沒有把他怎麼樣。僅憑這一點,林瀚就對皇帝是感恩戴德,再加上還略微照顧了他的兒子。

“君恩難報啊。”

最後便只有這四字。

京裡的這道旨意也是剛剛出去,到了以後,林庭㭿還要準備數日才能啟程前往淮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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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瀚已經遣人遞了信到蘇州,反正他要南下回福建,便讓他的兒子等他幾日。

有些話,

需要當面說。

淮安府離福建太遠了,而且他本身年紀也大了,兒子在外做官不能隨意回家,他也害怕一不小心最後一面見不上,那有些話就說不出去了。

林瀚還是走了。

一代禮部尚書,到最後就是車馬一輛、隨從數人。

出入京師的這條大道似乎總是這樣,舊人去、新人來。

“以泉山公為例便可看出,陛下用人並不唯逢迎之輩,便如公實兄(張敷華字)這左都御史也是久任,正是因為陛下知道公實兄為官,也是以百姓為先。”

張敷華、林瀚、章懋以及那個脾氣更為古怪的林俊,他們這四人被人稱作‘南都四君子’。

便是因為他們的風骨。

章懋不必提,他是左副都御史,張敷華一旦致仕,朝中內外都知道接任的必是他。因為皇帝幾次都會用章懋來監察撥銀的使用,對其分外信任。

既然同為四君子,張敷華和林瀚二人也不會差到哪裡。

“只可惜我年老體衰,比德懋(章懋字)還年輕兩歲,卻遠遠沒有他的精力。這總憲之位也該讓賢了。”

韓文的身體則貫來不錯,他上前扶了一下。

張敷華繼續講:“近來,陛下不是又提了那個山陽縣的知縣嗎?那也是頭倔驢。所以亨大的憂慮,我倒是沒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啊。”

韓文說:“陛下要摸清陝西草場的狀況,兵部倒是推薦了個合適的人。公實兄即便想走,也等等。”

“等等?此事至最後,也是一道聖旨,令所佔之人盡數清退草場。”

“怕不只是草場,便如淮安府這次的桉件一樣,天下事要麼不究,一究便是接著線、連著網,一環扣一環,環環逃不得。”

張敷華有些驚詫和一貫的悲觀,“真要那般……可不是小事啊!”

……

確實不是小事。

朱厚照在宮裡簽了一道聖旨,令王守仁回京。

一是因為他的父親快到京師了,有條件的話,可以讓他們父子團聚。

二是,接下來的事實在重大,他得當面和王守仁講清楚。

同樣的聖旨也給到了平虜伯周尚文。

此時入京的張璁,只是興奮於自己可以升任陝西道御史,並不明白等待他的是什麼。

再次回到京中,他去了南城,找到了當初在會試之時認識的那個老人家。

可惜再見面,物是人已非,他想象的是如老友一樣相逢,但他已為堂堂御史,老人家卻只是個私塾先生,所以其實是距離很大。

張璁略有失望。

沿街之旁,一輛馬車上,朱厚照掀開簾賬,瞧見了這麼一幕。

“此人便是張璁?”

這是一個女聲,說話的乃是王止。

“不錯。”皇帝收回摺扇,簾子也落下,“他那短短的幾百字,現在於京中六部九卿之間都有名氣。便是朕看了,也會覺得心驚膽戰。”

“似乎……也並無奇特之處。”王止剛剛也瞧了兩眼,僅是尋常人樣嘛……

朱厚照用扇子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可不興以貌取人啊。”

“只是實話實說嘛。還有,他那番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陛下也該三思。”

“何止三思?早已百思、千思過了。這樁事不做,大明便永遠如被束縛雙手的巨人,有力也使不出的。”

其實歷史的興替是無法更改的,強盛如漢唐也終歸塵土,大明也是一樣,所以想得那麼多幹什麼?

反正就這麼耗下去,什麼也不幹,大明最後也根本沒什麼萬世的基業。

既然如此,不如放開手來試他一試。

怕他個鳥。

王止總歸還是有些緊張,無知者才無畏,她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更加明白此事干係,“陛下若是覺得張璁不夠,可以派威寧伯一同前往。到時我可暗中協助二哥,以助陛下成事。”

“有這番心意便好。但這件事,不在去的人的官位大小,而在於勇氣與意志。總之,等朕見了他再說。”

不久後,劉瑾在馬車的外面低聲稟告:“陛下,奴婢已經此人帶到那裡等著了。”

“知道了。止兒,你隨朕去吧,反正你也無事,一起聽聽。朕其實覺得此人是有幾分才能的。”

王止輕輕頷首,“陛下既然如此看重,那自然是要瞧瞧。”

朱厚照沒有張居正可以用,但他有個類似的,也算是運氣還不錯。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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