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下了一場春雨。

春雨貴如油。

三月中旬,正德四年的大朝會結束以後,朱厚照又花了點時間調整了部分官員,而後至今的二十多天,像是熱鬧之後的安靜,大事是一樁也沒有的。

閔珪致仕以後,接任刑部尚書的便是趙慎了,他從加左侍郎銜到左侍郎,已經熬了四五個年頭。

最初從南贛巡撫出身的他,在京中的根基並不深厚。

這樣的人,朱厚照還是願意用的。反而對於‘名望很足’的清流文人,一向是敬謝不敏,不是說厭惡,也不是不能用,只是這樣的人朝中已經太多,反倒如趙慎一般的還是少數。

而且趙慎當初是從省級官員培訓班出來的,獲得重用也是朱厚照想推動的結果。

這樣,這些培訓班本身才有意義。

禮部尚書林瀚的官大概也要當到頭了。

前幾日的時候,有內侍在傳,皇帝私下裡哀嘆:林尚書年老耳背,朕每次召對,都需數次重複,朕憫其老邁,且其為德高望重之老臣,深感處置不慎恐傷老臣之心。

這話一出,林瀚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而且他也確實很老了。

要說心中沒有傷感那是假話,主要他心理並沒有什麼準備。但轉念想來,皇帝與他相處起來也不十分順暢,能忍他這麼些年,最後還給善終,還有什麼不滿足?

當然第一次是被拒絕了。

朱厚照在等他上第二、第三次。

春天的天氣總是讓人覺得舒適,皇帝也不願意在屋裡悶著了,撐傘來到西苑的亭子裡,看著雨水相連成線從簷角落下,別有一番韻味。

雨滴打在積水上,旋即開出一道道波浪,將積水中倒映的紅色城牆割裂出一種扭曲感。

雨聲嘩嘩作響,遮蔽了其他的雜音。

這種環境總是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皇帝的兩個孩子都已經一歲多了,已經很清晰的說出‘父皇’二字。

閒暇時,朱厚照也願意逗弄逗弄兩個孩兒。

小孩子其實還是有些好玩的,可以哄他開心,然後再把他弄哭。

懷笑和懷顏總是分外享受皇帝帶孩子的這點兒時間,當然萬一哭得厲害了,那就她們各自抱過去。

“載守嗓門大些。載壦該是隨母親,性格安靜。”朱厚照揉著兩個小家夥的腦袋說道,末了又添一句,“都很好,朕都喜歡。”

當初的兩個少女也挽起了發,大概是生過孩子的原因,現在多了幾分豐滿。

懷顏拿了一件披風過來,“今日降雨、風大,陛下可不要著涼了。”

“沒事,朕不冷。”不過他也沒拒絕這份好意。

另外一邊,懷笑還會給他親自製作些軟糯的小食。

她們姐倆每次和娘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多會打聽這些東西,因其父親出海、家中經商,一向見多識廣,因而一得有新物便會學習製作之法。

她們進宮時間最長,當時還沒什麼後宮,朱厚照這個人的性格,是更想在後宮之中當丈夫而非皇帝的人,所以她們也是心裡頭裝著朱厚照,做這些更多是出乎願意。

當然了,拿過來吃的東西,必定都是已經找人試吃過了。

朱厚照喜歡這姐倆,“今晚,孩子就讓奶孃帶,你們等著朕。”

這可是處亭子。

姐妹倆驚羞,

“陛下!”

好死不死,還真的有個小太監,踩著水過來。

“咳咳。”

這兩聲是要正經的意思。

“啟奏陛下,錦衣衛指揮使毛語文求見。”

“宣。”

既然是國事,懷笑和懷顏就都明白了,她們各自抱好孩子,在宮女撐得紙傘下離開。婀娜的身段讓朱厚照忍不住讚歎:

漢服真是好看。

毛語文不敢抬頭看,只是低頭躬身以表禮儀,隨後到亭子裡跪見皇帝。

“怎麼不打個傘?劉瑾,拿個東西給擦擦。”

“謝陛下關心,春雨都是小雨,不礙事的。”

“坐吧。”

“是。”

坐下之後。

朱厚照也沒馬上就說政事,他現在心思散又閒,就權當關心下屬了,“語文,你的閨女要有四歲了吧?”

“陛下好記性,確實是四歲。”

“不生個兒子?”

毛語文想露出笑容,但一向冷臉慣了,笑起來又特別的難看,“……這個,在嘗試了。”

“朕可是生了兩個了。”

這話說得還有幾分驕傲,弄得毛語文苦笑不得。

不過皇帝向來鮮少與臣子講這些的,毛語文聽後也覺得不同。

這是與心腹之間的交流。

錦衣衛指揮使,能不心腹嘛。

“陛下是天子,有日月之輝。豈是微臣這等燭火所能比。”

“你若是生三個兒子,那朕就不與你比了。”

“噗。”劉瑾憋得難受的要死,但還是噗了出來,隨後心下一慌,“奴婢失禮,請陛下治罪。”

“想笑就笑。笑,在大明又非死罪。”

毛語文輕聲講,“陛下講話確實生趣。”

朱厚照舒坦著呢,“今日朕心情好。而且召見的是你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要是朝中老臣,那可得正襟危坐。哎,對了,你入宮見朕何事?”

“喔,陛下容臣稟報。”

毛語文來的路上已經把事情裡裡外外問了個清楚,他沒親自去,但是說要說得明白。

事情說起來也不複雜,皇帝聽了頻頻點頭。

“那麼,那個張璁,還是被關著嗎?”

“關著呢。之後,必定會繼續提審。”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再怎麼樣,這也是個朝廷命官,不管是定罪去職、還是流放殺頭,總要先給朝廷一個說法。但保險起見,還是找個人提醒一下,詔獄酷刑朕都管控起來了,這地方上便更加不得濫用私刑。這個人朕有用,可不要讓他們給害了。”

就憑他當堂寫的那幾百字,朱厚照就是會用他。

大明朝土地的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考慮到張璁在歷史上還當過首輔,除了意志、想法,其為官的手段、能耐以及辦事的能力應當也不是尋常人可以比的,這種苗子,要是被這幫蟲豸整出個死於非命,那便是他當皇帝的錯了。

“陛下放心,微臣明白。那這個桉子……”

朱厚照笑了笑,“不必著急。看他們怎麼上奏。朕不是眼裡揉不得沙子,但凡事也要有個度。”

毛語文自己的度,他自己是明白的,但在這件事上,他不曉得皇帝說的‘度’又是指什麼意思。

左右這些人也是要上奏的,等幾天瞧瞧吧。

春分以後,天氣轉暖。

朱厚照近來關心河套之事,幾次與朝臣商議移民實邊之事。

如今的大明朝,歲入錢糧在2900萬石,這是有明一代比較好的光景,除此之外,海貿收入連年增長,海外每年輸入近千萬兩白銀。

但各地上奏之流民仍然不少。

洪武年間,全國耕地有八百餘萬頃,到了弘治、正德年間已只剩四百餘萬頃,大量的土地被兼併,或是被掛靠,不交稅的土地少了一半,但稅還是一樣,這樣若沒有流民才是怪事。

議事當中,司禮監來了人,說了五個字:淮安府急遞。

劉瑾應聲下臺階去接了過來。

朝臣也被吸引。

“你們繼續,都議議。”

朱厚照說完這句話才將奏疏開啟來,細細讀了一遍之後,他眼皮子跳了一下。

刑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聯名上的奏。

淮安府發生的事,倒是說了,但是沒說完整。

說了確實有剋扣工錢的現象,這一點老百姓可以作證,但是是不是少府官員這一層級剋扣,則沒講。因為沒有證據。

說了山陽知縣張璁因倉廒儲糧減少而入獄,也說了他極力否認,目前無法定桉。

但是沒有說張璁當堂所寫的東西。

朱厚照有些不高興。

他可以接受下面的人有些私心,做官嘛,大部分人都是為了自己,但是做官精、不能精到這個程度。

這種處置辦法已經全然忘記朝廷和百姓,而只顧了自己。

十分顧自己,這就叫沒有度。

簡單的說,張璁所要奏的那些事真實存在,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有人已經做了,要砍也是砍張璁的腦袋,如此‘不需要擔責’的事情仍然不肯做,那麼這種官員要來何用呢?

啪!

皇帝把奏疏不輕不重的摔在了御桉上。

朝臣聽到聲音,大約都猜道有些不對勁。

“陛下。”楊一清執禮,喊了一聲。

“朕……”朱厚照眼珠子來回轉動,咬了咬後槽牙,“朕不該這般動怒。”

“淮安府……陛下,可是先前所說的剋扣工錢一事?”王鏊自知此事在自己手中,“微臣已派了人前往核查,是不是這結果……不大好?”

“朕,以往不明白,天下的事難道就真的弄不出個真相大白?現在終於知道了,是派下去的人和當地的人蛇鼠一窩!”朱厚照邊搖頭邊嘆息,“難有人真的與朕同心,以公忘私便更加少了。”

王鏊和王炳一聽,這話不對啊。

“臣等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

“先生,你不必在京師中待了,親自走一趟吧。”朱厚照食指點了好幾下奏疏,略微嚴厲的講,“去問問這些派下去的人,是不是如實上奏、還是有選擇的上奏。只講能讓朕知道的,這叫什麼?矇蔽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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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權威日重,不必大喊,而只語氣稍加嚴厲,眾人便大氣都不敢出。

“以後不要講什麼盤根錯節這種理由。大明這個天下,不管是哪裡的根、盤成什麼樣子,還有朕這個皇帝理不得的?朕知道,或許有人不信,那麼就試試。錦衣衛已經遵照朕的旨意,插手此事。

這工程款剋扣、倉廒儲糧減少以及欽差本身的問題。樁樁件件,務必要清清楚楚!先生。”

“老臣在。”

“你先去,你若還是搞不清楚,朕便將朝廷搬到淮安去,就這麼點事,看看能涉及到多少人!”

眾人一聽就知道此事萬難善了,因為皇帝多次講過,他盯上的事情一定要有一個結果。現在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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