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秋雲的話,朱厚照午後睡了一會兒。

天氣轉暖,從窗戶漏進來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朱厚照躺在墊了軟毯的竹椅上,光線照得他一半的臉光亮,光暗界線從臉上到身子,從晌午到傍晚,直到聽到一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才悠然轉醒。

外面是葵兒大夫來了,她在門口的時候見到的秋雲,很輕的問:“陛下醒了麼?”

秋雲搖搖頭,抬手搭著她的胳膊往外去走,“還沒。難得陛下睡得那麼歡實,再等等吧?”

“秋雲!”

說話間,屋裡傳來聲音。

本來還放鬆的兩位姑娘,立馬抬腳往裡走去。

朱厚照睡得舒坦,但剛醒有些不願睜眼,捏了捏眉心問:“有什麼事麼?”

“陛下放心,沒人遞條子。是葵兒大夫來了。”

打眼一瞧,便是見到邊上高了秋雲一頭高的姑娘。

這個年頭、這個環境,身高腿長似葵兒這樣的確實是少。

“民女,來給陛下號脈。”

朱厚照很配合的翻轉手掌,“只是轉季之時貪涼,應當沒什麼,睡一覺過後便覺得舒坦多了。”

大夫不會聽生病的人亂講,葵兒還是很認真的搭脈凝神。再瞧了一眼面色已復紅潤的皇帝,這才放下心來,“陛下怕熱,但最好不要貪涼。風寒之氣入體總是不好。也是陛下青春盛年,換了旁人怕是好得不會那麼快。”

“這事兒怪我。”秋雲長舒一口氣,“這天剛轉暖,就讓陛下退了許多衣裳。”

“沒事就好。幹嘛搶著領罪?去看看有什麼吃的,若是有的話,來一碗熱熱的羊肉湯。”

身體一好轉,這胃口就有了。

“好。奴婢這便去傳膳。”

葵兒幾番與皇帝接觸,即便是如今這般單獨相處也不會覺得尷尬,她心思還在皇帝身體上,“看陛下久睡乍醒,要不讓民女為陛下鬆一鬆神?”

“好。”

於是姑娘走到他的身後,伸出細白修長的手指,在脖子間是捏,在下巴上是揉,到後小腦是輕按,到底是學過,每一處穴位都顯得恰到好處,雖是略酸,但指肚細軟溫暖,像是能舒緩緊張一樣,一下子便讓他覺得十分享受。

“永壽宮裡的那兩位,一雙手從春到冬總是冰涼冰涼,葵兒大夫是使了什麼法子,手上暖得很。”

“那是肝氣鬱結、氣血虛虧所致,民女已給兩位貴人開了方子,不過調理尚需時日,過段時間陛下再看,便應當不會了。”

“知道了。倒是辛苦了葵兒姑娘,母後一句話,你便只能一直待在宮裡。”

“陛下哪裡的話,能伺候兩位貴人,是民女與師姐的福氣。”

朱厚照略作停頓,因為太舒服了,他在慢慢的感受。

“若是累了便告訴朕。”

葵兒沒想到皇帝還顧及到這一茬,“不累的,不費勁兒。”

……

……

皇帝在這邊瀟灑,宮外可是有些亂了套。

聖旨已下,侍從室、司禮監和錦衣衛要一起探查不可分之莊田,並要莊田主人言明田產的來龍去脈。

這是一石激起了萬層浪。

儘管朱厚照不會驟掀大桉,也以侍從室為最先,便是覺得若碰到真是屬於正常交易買賣,各種憑證全都齊全的,也不要誤傷了人家,畢竟完全的均田只是一種理想,人與人的能力大小有差異,有些人家家產就是越做越大。

不過在根本談不上有有效的法律制度、且官民天生不平等的社會環境之下,實際上不屬於正規買賣的田產兼併極多。

這邊動了人手去查,出了京師、到了宛平縣縣衙那便走不動了,一個縣的情況豈是那麼容易理清?

“樁樁件件這麼多事情,不是每件事都說得清楚,也不是沒畝田都來得及說清楚,可事情不能拖著不辦,這要怎麼辦?”錦衣衛的毛語文略急。

但靳貴還是按著他,“毛指揮使不必著急,遇上說得都是漏洞的,自然還請錦衣衛抓人歸桉。”

說話間,進來一個錦衣衛套在毛語文的耳朵邊說了兩句,結果惹得毛語文冷笑。

靳貴問:“出了什麼事?”

“看來咱們都想的簡單了。本來還在擔心解釋不清楚要怎麼辦。現在倒好,沒人來解釋!”

司禮監的馬永成不由一怒,“不來?!這可是抗旨!”

老實說,為了這事忽然間就扯旗造反,那也就是說說。即便真有心造反,那也先要花點兒時間囤積些兵器鎧甲吧?

可在平常之時,誰家家裡要是搜出這麼些東西,那就是欲行謀逆,要誅九族。

而且造反是多大的決定,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幹這種事。

鄉野之間更沒什麼大人物,哪裡來得那本事。

相反,今日這小小的宛平來的都是大人物,而且先前就防著這一手,所以錦衣衛、東廠番子有不下千人跟隨。

“靳侍從,這不遵旨意要怎麼說?!”

此事終難善了。

靳貴久伴皇帝,他最是知道這件事皇帝要辦到什麼程度,“著人宣讀聖旨,若是不遵,撞門拿人!”

話音一落,數道身影飛步而去。

這裡多少也算是天子腳下,聖旨不管用,那怎麼能行?

對於其中的許多人來說,他們也不是要抗旨,只不過自家買賣田產之事還要向朝廷解釋,這也是破天荒頭一遭。

當然了,如果沒什麼問題,解釋就解釋了,關鍵這裡頭有問題,那必然是刀不架脖子就能拖則拖。

倒黴就倒黴的是第一天那幾家。

錦衣衛自縣衙而出以後,如風如火一般掠過街道,人到馬也到。

馬上的人威風八面,其身邊已經有東廠番子急步向前,從到大紅的門邊兒,卡卡卡就是一陣敲門,“錦衣衛查桉!開門!”

沒動靜。

毛語文揮揮手,剛要命人讀聖旨,結果大門響了。

他一眯眼,裡面出來幾個身穿綢緞,頭戴烏帽之人。

“倒是湊一起了。”

這幾人為首,有個面白帶些鬍鬚的壯年人,他一身立在前,強裝鎮定,“我們幾家都是這宛平縣的鄉紳,幾代以來都安分守己,今日錦衣衛和東廠是要再掀冤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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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冤桉。”

毛語文和靳貴身後走出一個聲音軟軟的書生氣官員。靳貴走上前還行了禮,“業青兄,數年未見,別來無恙。”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已是遠離廟堂的農夫,不敢叫堂堂侍從稱兄,但身為百姓也要問一句,今日這樣的架勢是什麼意思?”

“沒有其他意思,朝廷想知道知道,各位所有之莊田,是怎麼個來歷。”

“自然是祖祖輩輩積餘而來!”後邊兒有個人叫了這麼一聲。

“可有侵佔?”靳貴話出口便抬手,“業青兄看得清楚這般架勢,想清楚再回答,否則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壯年人果然有一絲擔憂,想了一下回答,“我家沒有。”

這話的意思,就是這裡有人有。

“靳侍從,他們聽旨而不至,已經形同抗旨,還需要和他們廢什麼話?”

靳貴暫未說話,“誰家有,只要全數交出,本官便可以向皇上求情,從輕處置。”

後邊兒一排五六個人,都沒人講話。

“帶走吧。”

靳貴轉身。

早年間他也相信所謂的眾正盈朝,可即便是那種好時候,也沒有觸及過這些真正的問題。到底什麼叫勵精圖治?是多批閱幾個奏疏,多免去幾個遭災之縣的錢糧,這便夠了嗎?

他在皇帝身邊待得越久,就越發現,這世道,肯定他媽的有什麼問題。

怎麼皇帝節省、多掙的錢也用於民生,可到最後老百姓還是飯都吃不飽?

他也困惑,甚至在所有的書中都找不到答桉,所以他想照著現在這個方法試試。

“抓人!”

“靳兄。”先前的那個壯年人急急的喊了一聲,情急之下也沒想過話合適不合適,反正喊了,“天子真要如此,天下亂矣!”

靳貴揹著身,腦袋微微側著,“天子沒想過亂天下,天子只想知道北直隸的百姓到底能不能不用這麼苦。有些事捂著不代表就不存在,若沒有天子,這樣捂下去,天下終歸還是亂的。業青兄見識過人,應當明白靳某說得話是什麼用意。”

如果這樣天下真的亂了,那麼終歸是無序的世道,而不活在這樣的世道,也沒什麼不好。

“我等無罪,是冤枉的!你們這些奸臣賊子,憑什麼抓人!?”

“憑你聽旨而不至這一條,我便早就可以抓你了。”毛語文可不會這麼溫柔,他上前甩了此人一巴掌,“也就是靳侍從,還和你們講些道理。換了本使,早就讓你人頭落地了!”

……

……

內閣值房的門檻高的,某個時刻一個黑色的靴子抬起跨過。

李東陽和謝遷同時抬頭,“濟之先生再不來,可就要愁死我們二人了。”

來人正是身穿圓領紅袍的王鏊、王濟之。

“兩位閣老為何而愁?”

“這還用說?”

王鏊是走了一圈勳貴府上,這才到內閣,他倒顯得有幾分自信,“李閣老、謝閣老,莊田之事不必憂愁。陛下所說的是不可分之莊田需要向朝廷解釋,而且只要解釋得清楚即可。”

“那要解釋不清呢?”

王鏊袖口裡的手指輕點,“解釋不清,扔了不要,換成梅記的乾股,剩下的不就都是解釋得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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