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人儀不是衝動的性格,但是有些倔,想好的事情,一般人輕易也勸不動。

謝丕與之相處了幾天,親眼見到他在田間地頭為了百姓的生計奔波忙碌,心中也升出一種認同感。

所謂相見恨晚,大約便是這種感覺。

眼見左右都勸不住,便說:“義山兄(顧人儀字),朝中此時本就是燙熱的鍋,你這封奏疏要是這樣上去,便立時沸騰了。而若是非上不可,那也讓我為你轉交。”

謝丕是侍從室的人,可以直接接觸到皇帝。

這樣奏疏不經通政使司、不過內閣,只皇帝一個人看。

如果說到了皇帝心坎兒,那麼自然最好,若是惹得龍顏不悅,至少外庭都不知道,不會影響朝局。

顧人儀臉色極正,一張黑色麵皮頗有幾分認真,或許是幾日沒清理,原本一個進士出生的書生官員,現在則有滿臉來不及清理的絡腮鬍,倒像是田地裡面走出的大漢了。

聽到謝丕的話,他粗重的大手一揮,“不可!我此疏就是為震動二字,若是不經朝堂眾人,又成了一封留中之疏,又有什麼用?”

其實現在費宏帶他入宮,教了他‘獨對’,所以謝丕話中是什麼道理他是懂的。

無非就是事情重大,即便要奏,也以影響最小為先。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

他親眼目睹數萬老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心中已然是焦急萬分。

什麼從長計議這種話謝丕說得再好他也以為是騙人的,三代以來計議了多少代天下了,有什麼用?等到計議議好了又不知又要平添多少白骨。

“義山!”

謝丕急得站了起來,“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什麼只分皇莊和中官的莊田?你這封奏疏上去,要陛下如何自處?”

顧人儀不避其目光中的鋒芒,抬頭回道:“汝湖兄(謝丕字),忠臣、聖君哪一個是好當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話說得容易,可天下生民百萬!要為他們爭一條活路,何其難也!不拼,便沒有機會!”

春風吹過這座鄉間破敗的風亭,風亭一角還有一個寫著‘茶’字的旗子飄揚,只不過時間久了,旗子缺了兩個邊,中間還有幾個破洞,滿眼望去盡是一股子衰敗感。

亭子裡黑皮的漢子坐著,白皮的漢子站著,他們相爭一番,最後又都是說不出話來。

命數幾何,如風飄蕩。

不多時,田間的小路上走過來兩個身穿灰袍,頭戴網巾的青年小官,他們到顧人儀的面前稟報,說:“府尊,這幾個鄉情況都大致摸了遍,有幾塊沿著小沱河的田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但分不了,也進不去,不是皇莊。”

顧人儀抬眼撇了一下謝丕,嘴上還問著:“是誰的?”

“不知道。問了幾處,應當是上面打了招呼,都不說。”

“瞧,他們的骨頭也硬著呢。他們都不怕,我們還怕了他們?”

……

……

京裡。

王鏊按照和皇帝商量的結果,登上了英國公府的門。

國公府的院落連簷飛宇,入門是一進,轉了彎又是一進,下了臺階踩在假湖中央方方正正的灰石墩上,衣袂之間帶上水裡生長的紅綠花木香,之後才總算到了地方。

英國公落主位,王鏊落偏位,府裡的婢子都是拿著上好的嫩茶葉尖兒沖水,這輕輕一抿唇齒之間便盡是茶香了。

英國公雙手抄著,對待王鏊他還是客氣的。

畢竟是帝師。

“無事不登三寶殿,王部堂可是我這國公府的稀客。”英國公眼神一轉,帶著笑意,“可是陛下那邊……”

“英國公,可知海貿盈利為什麼如此豐厚?”

“請部堂賜教。”

“我大明物產豐饒,能工巧匠頗多,便是小小的絲綢,內地作價一匹不過六錢銀子,但海外之地則不同,似東洋呂宋,地無他產,一匹絲綢到了那裡低則五兩銀子一匹,價高者有15兩銀子一匹。江南之地流傳的海貿之利,十倍獲之,便是這麼來的。”

英國公表情複雜,大概是聽得震驚,又不敢表現的太過於貪了,“……也能,看出來。部堂總督兩省三地市舶司,梅記起運京師五百萬兩白銀,如此,可見一斑了。”

“不過出海之事非同小可,便是不怕風高浪急,總歸也要湊足個數千兩銀子買船買貨。在福建,我便見過好幾個人共同出資,共同分利,也有人一年便得銀萬兩。”

英國公心頭癢癢,“當真?”

王鏊繼續說:“我與陛下也論及允不允許宗親勳臣裝船出海之事。按理說,小民可以做海上的生意,那麼人人都應該被允許。”

“陛下是如何說?”

王鏊眯著眼睛笑了笑,他先不回答這些。

“便直說了吧,英國公。陛下欲將梅記的盈利分幾成出來,譬如今年若有人佔了一成的份額,那麼這五百萬輛便分五十萬兩。英國公可有興趣?”

這事頭一遭,突然之間提出來,英國公也不能馬上辨出好壞,所以倒是略微停頓了下。

現在的皇上雖然年紀小,但腦子比誰都快,忽然之間分他們錢,這事情……

“當然,陛下不是白送。”

“要出銀子?”

“不出銀子。出田。”

英國公心中一咯噔,原來還是這個心思。

但是田產,那是幾代下來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

而且他馬上想到,田在那裡就是在那裡,不會飛到別處去,可要是換出去、到海上,那就不在他的手裡了。

生意這件事,他也接觸過一些。

說實在話,梅記說盈利500萬,那就是500萬?中間有沒有中飽私囊?會不會是最後剩下來的才給皇上?

如果他們進去那也是一樣,自己又沒人在裡面,什麼情況完全憑人家的一張嘴。

所以這海貿的銀子看著是讓人心癢癢,可到底不如土地讓人心裡踏實。

“王部堂,可是陛下讓你來詢問?”

王鏊說:“這你不必管,你願意便說願意,不願意則說不願意。”

英國公還沒那麼笨,“若是可以,還是讓我再想想。”

他也不敢直接拒絕。

對於王鏊來說也還好,反正他也不止要走這一家。

而且他偏樂觀的,

皇帝對於這個選擇是自願原則,但是朝堂上一些人,對於勳臣所佔有的土地可是非常不滿的。

那些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壓著他們不上疏。

確實如此。

顧人儀的奏疏都不是最快的。

朱厚照的桉頭已經擺了好多份告狀的奏疏,

畢竟皇帝的心思在這裡,很多人就投機這個。

越來越明顯的局勢,使得好些人開始不安。

“這根本是一個局!從弘治十一年到現在多少次了,每次都是這樣。先是暗示、然後軟硬兼施。田產換成乾股,這又是哪一出?真要這樣那咱們豈不是都要看那個梅可甲的臉色?這哪裡比得了拿著自己的土地。再說了,生意是有賺有賠,海上的事那更難說,那個所謂的萬金賬前半句是有錢一起分,還有後半句呢,那叫虧了一起扛啊!我們好好的田地,便是遇到些天災,那也賠不了多少,實在不行多收些租子,怎樣都在自己的手中掌控!”

保國公朱暉滿口唾沫星子噴著,那雙老手敲的桌子倒是啪啪作響,末了,還很警惕的對說:“英國公,你不會是眼饞了那些海貿的銀子,想要答應了吧?”

英國公也很煩,擠兌了一下眼神,很燥鬱的說:“哎呀,這不是正在考慮呢嘛。”

“不行!我反正不答應,除非真的有聖旨!陛下金口一開,叫天下勳臣全都如此,那……那我也還要帶乾清宮去哭一頓去!”

英國公有些看不上他,這麼大年紀還說去哭一頓,真有出息了是。

保國公可以胡亂說,他可不行。

幾朝下來,英國公已經是寵冠勳臣,他怎麼做,實際上影響了不少人。

“英國公!你不要在這個時候猶猶豫豫,要不咱們一起去見陛下,總不至於為了這點事就砍了咱們腦袋!元宵節宮中大宴,陛下待我們還極好嘞。我們又沒有做什麼有違朝廷法度的事。”

似這樣的場景,在京師中也多有發生。

新奇的事物嘛,又和皇帝的心思有關,還和銀子、土地有關,那自然是傳來傳去,兩三天的功夫也好些人都知道了。

也因為是新奇事物,所以許多人在觀望。梅可甲也叫許多人給請了過去,說什麼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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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三月份總體上是有些混亂和激昂的,田間地頭在分地,牆垣高屋之內在撥打算盤,一邊是沁人心脾的溫暖春風,一邊是熬心傷神的炭火炙烤。

但這般局勢也不會一直這麼拖下去。

紅牆之內,一個穿著藍袍黑靴的小太監彎著腰邁著小碎步快跑,午後的陽光映照著他的影子在地上快速移動。

他從大理石階梯邊上拾階而上,到盡頭是寫著乾清宮三個大字的殿宇門口,甫一進門便有裡邊兒的人出來接過他的東西。

“內閣說是急件兒。”

劉瑾眯著眼,“知道了,退下吧。”

這個老太監臉朝外還是腰挺背直,一臉倨色,一轉身已是老肉堆笑,眼帶諂媚了。

乾清宮裡此時是有人的,也不是旁人,是談大夫和她的弟子葵兒姑娘。皇帝近來身體小有不適,這季節轉換的時候,有時也難以避免。

“陛下……”

“怎的了?”朱厚照抬眼看著劉瑾。

“…本不該在此時說的。但陛下交代過,內閣又是急件兒。”

“別說了,拿過來。”朱厚照翻出手掌。

談大夫倒也沒說話,還是在另一只手上號脈。

劉瑾一瞧,急忙彎腰過來,“那奴婢為陛下開啟。”

“陛下,龍體要緊。”

屋子裡清脆聲音響起,不是談大夫,也不是其他人。朱厚照定睛一瞧,不是葵兒姑娘又是誰?

可他這麼一看,倒是嚇得姑娘心一顫。

“民女失言,請陛下恕罪。”

“起來吧。”朱厚照沒在意,眼神還是落在了奏疏之上。

其實他的臉色沒什麼變化,但號脈的談大夫往皇帝的臉上偏了一下眼神,

“陛下,心中鬱郁之氣憋得多了,氣聚五臟六腑而不散,便是好人也給憋出病來了。”

朱厚照聽進去了,他笑得艱難,說了句不著邊的話,“談大夫,果然是神醫。”

良久,閉上眼休息的皇帝很平靜的說了一句。

“劉瑾,去把這上面提到的人,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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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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