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王鏊的背影。

朱厚照忽然覺得,是該讓他這位老師入閣了。

這君臣之間的溝通,比之和李東陽、謝遷他們要好上不少。

而且到正德二年了,接下來他新的想法只會越來越多,與其最後和李、劉二人鬧得個不可開交,耗費精力,不如在相互之間關係還可以的時候提前終結,也好保留一份情面。

“陛下,不知需要臣做些什麼?”

朱厚照想了想,“得請梅卿去吹吹牛。”

“吹牛?”

“去年是梅記解送京師是兩百四十萬兩白銀,今年是五百萬兩,到了明年,應當是增長的吧?只有增長,同樣的比例,才能分得更多的銀子。”

“若是一切正常,八百萬兩銀子應當可以達到。”

“說什麼八百萬兩,就說一千萬兩。”

朱厚照眼睛都不眨的。

至於那八個知府,他也還是會支援。

雙管齊下,自然是那邊緊逼著,這邊利誘著,如此才有效果。

宮裡的聖旨已經出去了。

顧人儀也在四川會館接到了旨意,這麼個節骨眼,聖意要他到順天府當府尹,什麼用意還用想麼?

這京師啊,大朝會已經沒什麼人關心了,似乎都在圍繞著這件事在觀望、看戲。

“當初帶你來京師,就知道你回不去了,只是沒想到竟是順天府尹。”費宏心情有些複雜,他自然是希望顧人儀能把事情做好。

只是這件事情太難,他又怕顧人儀出什麼事情。

不過對於顧人儀這樣的人來說,他倒不會考慮那麼多個人前途與安危。

“中丞提拔重用之恩,屬下時刻銘記於心。屬下便在順天府,等著中丞回京。”

“本官已經官至巡撫,能署理好一省三百餘萬之民,就已經是莫大的功德,回京與否,本不奢求,你也不必思慮過多。只可惜,你在順天府,本官總是鞭長莫及了。只能說一句,務必珍重。”

簡單的一個離別,確弄出了點生離死別的感覺。

便是因為顧人儀這一任府尹的職責重大,其實順天府尹掌著京畿刑名錢穀諸多事務,但眼下對他而言就是一件事,分好田地,追查源頭。

順天府尹的品級其實比一邊的知府要高到兩級左右,所以這次顧人儀的提拔是飛速。但他那一封奏疏上的對了,這便與其他人很不一樣。

明朝很多文臣都是這樣,清名一有,升官兒特別容易。

似嘉靖年間的張璁,正德十六年他上疏支援嘉靖皇帝大禮議,當時他剛剛科考結束,僅撈到一個觀政禮部的機會,可到了嘉靖六年都已經是掌管都察院成為九卿了。

但這種升遷,對於本人來說是責任重大。

順天府下轄四個州,合計二十三個縣,四州即為通州、涿州、霸州、薊州,這四州下設12個縣,還有些縣歸順天府直領,主要有宛平縣、大興縣等11個縣。

除了京城之內,順天府在四周各縣有人口二百四十餘萬,有可耕地大約在10餘萬頃,也就是一千多萬畝。也就是說,順天府四五成的耕地被設為皇莊。所以才一直說,北直隸地區是土地兼併異常嚴重的地區。

不過具體是不是10餘萬頃,這其實是筆湖塗賬。

朱元章建國時,全國有可耕地800多萬頃,到了弘治年間,這個數字下降為400多萬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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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增長,應當開墾土地才對,結果是大幅下降。這很明顯是被隱匿去了。

其實即便一千多萬畝地全分給這200多萬人,平均每人也就四五畝地。

而養活一個人,基本就要四五畝地的糧食產量才夠。

所以古時就時常有人說,豐年百姓剛剛夠飽腹,一旦遇到災荒之年,那必定是餓肚子,要死人的。

形勢嚴峻。

容不得顧人儀一直在這裡與費宏感傷離別。

固安縣其實就在順天府治下,那裡的民亂是不必他管,但那裡的皇莊需要他分。

這件事可沒那麼容易,說不準今年都要忙活一整年。

首先是宮裡司禮監來了人,錦衣衛也來了人,廠衛本就是皇帝意志的延伸,皇帝貪財,他們就給皇帝斂銀子,現在皇帝要把皇莊的田分了,他們自然也是遵旨辦事。

不過顧人儀對廠衛的印象不好,所以這分田之事,他要親自關心。

不然分給老百姓的田,且不知會不會被錦衣衛、東廠裡的人自己私吞了。

為此,他叫來自己信任的幾個好友,由他這個順天府尹推薦,任職下面的知縣。

便是如此,顧人儀自己也不偷懶,他親臨田埂,按照司禮監提供的田契畝數,現場框出範圍,然後重新登記造冊。

這事情說起來無非就是那些步驟,但從準備開始到真的落地,所需注意的細節很多,疏忽一點也容易落到分田人的手中。

除了他這裡,其餘七個知府都差不多是這樣。

也因為官府在正兒八經的推這件事情,固安縣的民亂最終沒掀起什麼風浪,說實在話在吃人的社會裡,哪個縣鬧點兒什麼事都算是正常的。

現在分田令摧毀了他們的根基,所以這些人是越抓越少。也必定不會像明末那樣,流民的隊伍越滾越大。

二十三個縣,一個一個縣來吧……

幾日之後,

顧人儀先率領人手至大興縣,大興縣有皇莊八處,合起來也要有六千多畝地。就是這分給誰,是個麻煩事——貧困生怎麼認定啊?怎麼防止造假?

顧人儀到了之後採取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辦法:家裡餓死過人的先分。

這件事不太好瞞,鄉裡鄉親的,很容易被揭露。

並且按照丁口數來分,每人三畝地。

先分,如果有多餘,那麼各家再分個半畝地什麼的。

官府的人在顧人儀的親自率領下奔赴大興縣的張集村。

北方的平原鄉間在春天的早晨有種霧濛濛的感覺,路邊一些野草的腦袋上還有沒來得及散去的露水。

走到村子裡邊兒,很多房屋都顯得破敗,抬眼望去,要麼是幾片破瓦搭起來,要麼就是窗戶破個洞也沒修。

幾家幾乎的房子落在一起,牆倒屋塔的,沒有半分朝氣。

而即便時辰還早,也能看到有身材乾瘦的老人家扛著鋤頭在房前屋後鋤地。

有一家模樣讓顧人儀情緒翻湧,便是一個垂髫稚兒趴在一塊圓潤的大石頭上蘸水寫字,一個婦人,應是她的母親在淘米。

很少很少的一把米。

一個成年人的手掌都裝不下。

要是煮成一鍋三人喝的粥,那和水也沒多大區別。

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

至於籬笆院落裡的第三人,應是那孩子的父親在捆柴禾,大約是準備背到集市上賣錢吧。

這三人都是面如菜色,婦人更是瘦得顴骨突出,嘴唇也乾巴巴的。

看到官府的人,他們都頗為緊張。婦人急忙過去攙著孩子往屋裡躲。

“不要害怕,這是順天府來的大官。”村裡的裡正這樣介紹,“來分田的。”

來的路上,裡正與顧人儀說過這一家,年前,這一戶的家主也就是孩子的爺爺去世了,倒也不是真的單純餓死的,只是餓得慌了,吃了很多樹葉子,結果身體不好鬧了病,又沒錢抓藥,只能等死。

而且這三口之家過得也很艱辛。

遇到這種情況,顧人儀也定主意:可以分。

至於男子則頗有幾分驚恐,顫音說:“分誰家的田?!”

顧人儀知道他會錯意了,“分天子的田,你家有三口人,原先還剩兩畝四分田,這次要分給你們六畝六分田。有九畝田,日子能好過些。”

這話說出來,老實的農夫都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天子的田……怎麼會分給我們?”

其實順天府尹也不算小官了,哪裡會落到和農戶直接對話的地步?實在是之前那種慘狀,顧人儀看得心中難受。若是不正兒八經的為了他們做點什麼,他坐在衙門裡也是犯堵。

現在看下來,他更是覺得這件事馬虎不得。

皇帝如此大力的提拔重用他,天下的百姓好不容易等到這麼一個機會,他顧人儀怎麼敢馬虎!一馬虎就是人的性命為代價啊!

一個大男子,此時看到老百姓這般模樣,有些忍不住要落淚。天子要給他們分田,他們都不敢相信。

“……真的分嗎?是分給我們嗎?要不要錢的?”屋裡的婦人走了出來,問了這麼一句。

“你一個婦道人家管那麼多幹什麼?回去!”

“不妨事。”顧人儀使勁張目,忍著淚水,說:“這些地,都不要錢,都是直接劃給你們,並且重新制定田契,官府與你們簽字畫押,而且要做得快,這樣今年的春耕你們還來得及,熬過這幾個月,地裡有了收成,下半年就不會這樣苦了。”

男子還是帶著些防備,他乾脆下來,“敢問官老爺…天子,為什麼要給我們分田?”

“天子是所有子民的君父,他看不下去自己的孩兒受苦,所以派我們前來給你們分田。”

這話,也不知這男子聽懂沒聽懂,反正他還是愣愣的。

顧人儀也看不了他瘦到包皮的面容了,“解釋一百遍不如做一遍。還是分田吧,拿到田契,百姓們就該信了。”

這時候倒是他邊上一個人走過來,

“大興縣內的八處皇莊只有一處在這裡,也就1200畝,還算是大的,這樣一家分六七畝地,後面只怕會不夠分。”

顧人儀沒什麼表情,“沒事,先分。不夠了咱們再查其他的莊田,一樣一樣做。”

這件事,他能有命做到五成就五成,三成就三成,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哪怕僅僅是五成,也是幾十萬百姓的性命,北直隸多多少少也能恢復一點人煙。

“……可其他的莊田,聖旨並未提及。”

“我自有主意。先不多說,分田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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