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沒有去別處,他選擇在福州府上任知府,原先的那個知府名為傅紀華。

此人原先是支援豐熙的,所以總督府衙門還是留任了他。

王守仁選這個地方主要是因為福建省其他地區在農業社會是沒什麼價值的,因為這裡多是丘陵,道路崎區,農業也不發達,打下來代價很大,又沒什麼收穫。

所以自古以來,這裡就是兵家不爭之地。歷朝歷代,沒有幾個因為爭奪福建而大動干戈的。如果一定要爭奪福建,基本就是把福州、泉州等重要的城鎮拿下就算了事。

其他地方,老實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蠻荒之地,你不要說皇帝、朝廷,就是很多老百姓自己都不願意去。

所以所謂的拖欠錢糧,其實本來也沒什麼錢糧,能拖欠個啥。

但福州府這種省府則不一樣。解決了這裡,基本上問題也就不大了。

王守仁在總督衙門兩名副千戶的帶領下走馬上任。

要解決稅糧徵繳不利的問題,首先就要瞭解明朝的稅糧是如何徵繳的。

洪武四年,當時太祖朱元章發明了一項制度叫‘糧長制’。

朱元章經歷了元末那段地方官吏橫徵暴斂、百姓生活水深火熱的黑暗歲月,所以他一直認為貪官是貧苦農民最大的禍害。當了皇帝以後,他就想到了這個糧長制:大體上,就是在每縣選取數量不等的正副糧長,以田土最多的大戶為糧長,命他們督收稅糧,解送官府。

《明實錄》記載:以良民治良民,必無侵漁之患矣。

當然我們後來知道所謂的良民,其實大多數也全都是王八蛋。

但一開始這個辦法很管用,一來大戶知道朱元章這種開國皇帝是個勐人,所以他說的話管用,而且糧長有一種‘別把村長不當官的味道’在裡面,總歸他是有些小權利的。

此外,《明實錄》也記載,朱元章對於糧長犯罪的態度是會減免一等的,叫“糧長有犯,許納鈔贖罪”,說白了就是花錢消災,這一點對大戶自然有吸引力。

所以當時的大戶趨之若鶩。

但是到成化年間以後,糧長制就開始出現混亂,原先是大戶當糧長,後來是大戶不願意當,把這個職位硬推給了中下貧民去當。

原因很簡單,

土地兼併以後,老百姓越發貧窮,大戶發現,自己忽然收不上糧食了!

這就和催繳方式無關了,就像你借錢給一個好但是窮的人,你問他要錢,他態度極好,可就是沒錢,你有啥辦法?

但官府的官員都有催徵稅糧的政治壓力,有的時候很多官員也是‘我死之後那管洪水滔天’的態度,反正到時間他就去找糧長。不管你什麼辦法,你把自己轄區內的稅糧給老子交出來。

所以說,糧長這個職位就成了一個賠錢貨。

某種程度上,明朝中後期歲入不斷下降,也是和糧長制的瓦解有一定的關係。

基本上就是窮人收窮人,能收出什麼東西來?

窮人也沒有那個力量去大戶那裡收到糧食,人家幾個家丁,把你拖過來打一頓都行。

這樣又衍生出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拖欠稅糧。

所謂皇權不下鄉,其中一個體現就是朝廷該收的稅都收不上來。

王守仁到了福州,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面。

他可以去逼閩縣、侯官縣、古田縣等縣的知縣,這些知縣也可以去逼糧長,但回頭一看,其實糧長自己窮得揭不開鍋,吃飯都成問題,誰給你去催徵欠糧?

“以往呢?以往也該都是這些糧長吧?去年、前年的稅糧是如何徵繳的?”

王守仁問的是他的前任知府傅紀華。

傅紀華留得是山羊鬍,他捋了一捋說道:“以往……其實福州府的稅糧也已經不夠了。各縣在百姓當中所能徵收到的也就十三萬石左右,不同的年份會有不同的缺口,到那時官府再與大戶協商,寫下借條,借上一些,就這樣湊湊。”

洪武六年時,朱元章將府分為三等,納糧20萬石以上的為上府,20萬石以下的為中府,10萬石以下的為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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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府,是個中府。每年納糧約16萬石左右。

順嘴說一句,蘇州府一年稅糧可以達到250萬石,松江府可以達到95萬石。湖州、杭州分別能有40多萬和20多萬。

所以為什麼老說朱元章對這裡徵稅重……確實很重。蘇杭周邊幾個府加起來確實是明朝歲入的一半左右。

弘治後期的歲入持續轉好,現如今一年也就2800萬石左右。畢竟弘治六年、九年,蘇松河道都被劉大夏給治理過。

言歸正傳。

傅紀華說道:“福州府一共10縣,各縣稅糧基本是一萬餘石,如今收齊的不多。”

“原因呢?”

這個話怎麼講……

“現在看起來是老百姓在抗拒……但是……”傅紀華眼看總督、布政使再到天子欽點的王守仁等都到福建了,心裡頭也想著靠近些,便將實話說了出去,“但是我想,應當是有官府和大戶在合謀,一是說出今年要還上過去欠的稅糧,二是也不再新借了。如此今年各縣要收的稅糧數量大增,幾乎是一年要徵兩年的量。”

“如此大的數額說出去,百姓自然是不願意。報到下官這裡來的,就說刁民太多,稅糧收不上。後來下官也去瞭解過,各縣是在故意激得老百姓反抗,反正他們就說今年要多收,但實際上催繳並不出力,雷聲大雨點兒小,上面問起來,就說百姓不願意,大概也是在等著看,我們要怎麼把糧收上來。”

王守仁略微沉吟,“原來是這樣。如此一來,咱們要是強徵,則必會引發民怨,民怨大了,朝廷怪罪下來誰也吃不了兜著走。要是不強徵,以如今的民意是收不上來的,尤其是他們出工不出力。”

“不錯。”

“人性趨利避害,糧長指望不上,官府指望不上,大戶也指望不上。看來咱們要活活被憋死在這個地方了。”

“上差,可有什麼好辦法?”

王守仁摸了摸鼻子,“有一個簡單粗暴的法子。”

“請上差賜教!”傅紀華激動的說。

“先別急。你說現在這局面,是官府最先不願意催糧,還是大戶最先不願意納糧?”

傅紀華不解,“這有何區別?”

“有,區別大了。”王守仁微微一笑,“部堂來了福建,沒有抓人、也沒有殺人,撤得是什麼人,大家都清清楚楚。你傅府尊,不是也從知府衙門去到了總督府衙門當參政?部堂是吏部尚書、帝師,這樣的人來了,官員卻不顧一切的暗中陽奉陰違,這說不過去吧?”

“王府尊的意思,是大戶最先不願納糧。可也不至於各地知縣都跟隨他們吧?”

“宗族大戶是害怕浙江的事重演,各地官員則是被他們綁架,一人倒黴人人倒黴。說到底都是害怕。害怕的人,你說什麼他都不信,你做什麼他都害怕。”

“所以?”

“咱們就做一件讓他更加害怕的事,這樣就顯得之前害怕的事,沒那麼害怕了。”王守仁一摸下巴,“從明天開始,知府衙門就表現的很著急,越急越好,最好咱們急得到處亂竄,急於徵糧、急於徵不到糧!

也讓他們都會知道我很著急,讓他們看我笑話。等他們全都信了我急了,就會發現兔子逼急了也會跳牆。所以咱們就派些人,每天到各家大戶的門前去看,做出一副正在查桉的假象。這樣他們就會覺得,我王守仁成了急得跳牆的兔子,準備抓大戶湊糧款。”

“這樣……能有用?”

王守仁笑道:“尋常時候是沒用。但他們此時很害怕,咱們不管是什麼異動,他們都會多想的。就是閒著去各家門口的大街喝口茶,那些人自己都會想象出你可能在做什麼事情。而且,那會兒我便表現的沒那麼急,你說他們怎麼想?”

嚇都嚇死他們!

傅紀華將信將疑,“可咱們去哪裡找這麼多人?”

“去找那些貧苦的糧長啊。他們中大約都不願意當糧長吧?大多數也是被大戶聯合官府給逼的。假如是你做了逼迫人的事事,現如今發現這些人在你家周圍轉悠,你不害怕?如果實在不管用,本府就來真的,去抓他一個!”

“然後本府就說,別無他求,只求稅糧足額繳納,還差那麼一兩萬石。那麼自然就有人爭著搶著去替我們催繳稅糧了。”

傅紀華不知道這算什麼辦法,他形容不了。只能說很邪。

但對於王守仁來說,他想的辦法就是針對問題而來,能管用就是好辦法,對付害怕的人就是這樣,利用的也就是人的那顆心。這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

有的時候,非常復雜的計算是不能夠‘忍受’意外的,一個差錯,所有的計劃都廢了。唯獨直指那顆心,任誰也逃脫不過。

因為每個人權謀手段有區別,但心是一樣的,會害怕、會自私,一旦他們發現拒不配合朝廷催收稅糧的危害更大,他們馬上就會反轉過來支援。

無外乎就是如此。又能有多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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