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

京師下起了雨,府裡的下人拿了一把雨傘攥在手裡。

王鏊看了一眼心領神會便接了過來。

之後四合院的院落裡,一個身影從廊簷下走出,雨淅淅瀝瀝,打在傘上又順著傘沿滴落。地上被雨滴打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漣漪。

這是場雷暴雨,不時的就會有轟隆聲傳來。

王鏊這個時候還要出堂屋,實際上是因為皇帝已經到了他的府院門前。

朱厚照是趁著大雨,無人注意的時候簡從出宮,雖說也會溼身,不過大夏天也不怕的。

雨譁啦啦的順著屋簷都快要形成雨幕了,眾人簇擁之下,皇帝露出了身子站在王鏊面前。

王鏊受寵若驚,急忙跪下:“微臣參見陛下!”

“起來吧。”朱厚照少年天子,一身裝扮幹練簡潔,活脫脫的一個富家公子,“你遣人去將王伯安找來。”

“是。”

王鏊的府第是個三進的院落,過了兩道門視野忽然開闊起來,院落裡大上很多,還有一處亭苑坐落中央,周邊是四方的長廊,兩者相連,頗有感覺。

朱厚照負手走在最前面,此時風大,他還是先到堂屋裡,王鏊就不近不遠的跟在側後方。

“陛下聖駕降臨,微臣有失遠迎,還請陛下恕罪。”

朱厚照也不在意,“過幾日你就要南下了。朕思來想去,還是要過來一趟。此次南下,你第一件事是督了秋糧,第二件事是市舶司。兩樣大事準備好後,朝廷就會頒佈開海令。這幾日朕翻閱《太宗實錄》,詳細記載了當時市舶司官員情況,大概是每地市舶司置提舉司一員,從五品;副提舉二員,從六品;吏目、驛丞不等從九品。旁得倒也沒什麼,但市舶司的提舉司,品級太低,朕想在此之上提為三品,你以為如何?”

王鏊沒想到皇帝坐下一口茶也沒喝,就開始說起朝堂政務。

皇帝這個年紀,沒有絲毫貪玩的特性,確實令他動容。

所以他本來也有勸說皇帝不要輕易出宮的話,但還是憋住了。不管以前歷朝歷代的皇帝是什麼脾氣,反正眼前這位真不是出來玩的。

哪怕今日到他的府上,其實也是一種政治考慮。某種程度上就是皇帝覺得浙閩兩地的事一定困難很大,所以特意過來給他‘站臺’。

因為皇帝能到臣子家中,這就說明臣子的聖寵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所以一旦遇到強力的反抗,他也敢果斷的彈壓。

“陛下……”

“嗯?”

“近幾個月,應沒有科道言官上疏陛下,要陛下潛心政務吧?”

朱厚照聽不懂。

王鏊解釋說:“古人講過猶不及,浙閩兩地的事陛下交予臣,那便信任臣就好了。當初,孝廟也是異常勤政,致使龍體總有不豫。陛下之勤更甚孝廟,臣內心感動,但又心疼。不久,臣就要離京,惟望陛下保重龍體!”

朱厚照一口氣洩了下來,腦海裡的那些個政務也拋在了一旁,

“你這些話,要是給科道言官聽了,還不得參你一個誘君享樂的罪名啊?先生放心,朕的身體朕清楚。”

朱厚照現在忙,但一天下來大約也就七八個小時,他主要是盯人幹活兒,除非開海這些大事,其他事務都是交由內閣或六部,細節不問,給出結果就好。

這是正確的管理,如果像普京一樣,那麼大的國家一個企業欠薪還要總統去討,那基本是沒法管了。

說話間,王守仁從外面進來了,他擰了擰衣角上的雨水,撣了兩下之後便過來跪下。

“平身吧。”朱厚照翹著二郎腿,“伯安,這次回鄉探親,一切都還好嗎?你父親身體如何?”

王守仁身形瘦削,現在天熱,穿著單薄,看著讓人都有些擔心,他拱手回奏說:“多謝陛下掛念,仰賴陛下洪福,家父身體還算硬朗。”

“他在浙江是立了大功的。你這次跟著先生去,朕也盼著你能立下大功。”

“微臣記得當年的陛下的良苦用心。立功立言,都不是急躁而來。臣此去東南,必會謹守本心,不負陛下厚望。”

“嗯。王先生,市舶司提舉司升為三品的事不要忘記。市舶司掌握不少銀兩,不能讓它的品級太低。”

不然布政使、按察使都能去抖威風,那就不好了。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砸吧了一下嘴巴,“你叫朕不要操心過多,那有些話朕就不必再講了。反正你們兩人,朕是放一萬個心的。其餘的也沒什麼了,注意自身安全吧。”

“謝陛下關心!”

兩日後,王府的馬車離開京師。

帶走的是人,帶不走的是朝野震動。

之後,梅府也有馬車往南而去。

浙江的事以前王瓊說了算,以後就是王鏊說了算了。

皇帝不僅派出了王鏊,而且還親自去了一趟王府,雖說開海令還未出,但滿朝都在猜測,浙江福建究竟是要搞什麼大事情。

梅可甲是感受到皇帝的決心了,所以他也不敢在京師久留,還是快些回去,只要此間事了,他也就可以輕鬆輕鬆了。

就是之前被他帶回來的孟櫻被留了下來。

“陛下,人已經出京了。”

劉瑾在御桉邊上,恭敬出聲。

朱厚照筆鋒一頓,但也僅僅一頓,“知道了。”

……

……

南國的天氣更加炎熱些。

月餘之前,譚聞義奉聖旨,任浙江都指揮使,於子初任福建都指揮使。

從軍事任務上來說,於子初要壓力小些,福建這個地方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從軍事角度而言,自古就沒什麼搞頭。

但為了海防,這裡也有五衛十二所,分別是福寧衛、鎮東衛、平海衛、永寧衛和鎮海衛。只不過基本到了弘治正德年間,這些衛所軍隊的戰鬥力已經大為下降。

不過對於譚聞義、於子初來說,他們到這裡的目的,不是來解決衛所制敗壞的問題的,他們是掌握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權力的。

譚聞義去找王瓊,於子初就找豐熙,各人有各人的手段,但本質上無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的老套路。

所以朱厚照能不斷收到這兩地某某衛的指揮使被替換的奏報,其中建議提拔的也是當初下面的人。

經歷一番整頓,雖說不能完全打造成鐵桶陣,但這麼一頓亂拳其實把當地人的一些或有或無的計劃也給打亂了,畢竟大量的人上、大量的人下,誰知道‘你的人’在這次風波之中去了哪裡?

所以當再過一段時間,王鏊赴任的時候,浙江、福建從布政使到都指揮使、再到各衛所指揮使,基本都已經是皇帝的人。

皇帝總是有這樣的先天優勢,即便他已經如此進攻,將這些地區更加緊的抓在手裡,本地不太滿意的勢力也不敢做什麼。

大多數人不會造反,他們還是更加願意跟著朝廷的腳步走。

不過皇權不下鄉在明朝也並不是一句空話,一縣知縣基本是不會再往下走的,縣以下是地方宗族在發揮作用。

弘治十七年浙江窩桉的例子在前,當時浙江好幾個大家族被連根拔起,如今朝廷又以一種獅子搏兔的起勢撲向福建,

福建鄉土之中的許多望族都已經心底不安。

布政使衙門的門檻兒都要被踏破了,豐熙本人也調查了福建當地的一些大海商,這事兒不難,反正他們自己也會送東西過來的……也就是一個月的時間,豐熙就已經知道當地有張、郭、程、孫四家是為望族,其中張、郭二家有人在朝為官,這是特別要注意的。

此外,豐熙還察覺到福建當地的一些宗族開始有抱團的趨勢,大概是都覺察到了危險。

他們一抱團,甚至可以讓福建的官場都受到影響,因為各地知府、知縣也都害怕朝廷在福建掀起大桉,所以其實明裡暗裡的都在陽奉陰違。

大家好像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氣勢,反正不管查什麼就說不知道。

甚至布政使衙門下去的人還被村民給打過。

布政使的話,有時候也不太好使,原先的按察使林家卿倒成了主心骨一般,經常性的就有幾個知府、知縣聚在一起。

當然也有個別的,或是膽子小,或是沒有融入原來福建官場的一批人會到布政使衙門,這其中以興化府知府段初最為明顯。

鬥了幾次之後,豐熙感到實在沒有意思。

“本官有的時候實在不明白這幫人到底要捂什麼,他們三五成群的,對於布政使衙門的命令相互配合著不執行,是打算讓福建秋耕耽擱下來,錢糧收不上?讓陛下治我的罪?這實在是因為太不瞭解陛下才會做出的愚蠢舉動。”

興化府知府段初、福州府知府傅文紀都圍繞在他左右,經常性的聽他講起京裡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說實話,這對段、傅二人實在太遙遠了。

豐熙是瘸腿,坐在椅子上像是人畜無害,但是說出話來,倒是狠決得厲害,“即便在朝堂之上,陛下也猶恨以民生為政鬥之代價的。”

段初說:“可他們背後有地方豪族作為支撐,便是就真的不配合,又怎麼辦?”

“很簡單。頭頭不配合,那就調頭頭。”

這就是天子近臣的優勢,下面的人上疏互相罵,就看皇帝信任誰。

豐熙也不講什麼心計、智謀、手段,又或者佈局之類的,一封奏疏上去,福建按察使林家卿不體聖意,罔顧百姓切身之利,妄圖聯合豪族對抗朝廷。

怎麼辦?

撤職。

這個奏疏上去是在五月份,到六月底時,回信來了,不僅是回信,還有一個京師的同僚,原來是大理寺少卿章黎,現在直接空降。

這樣,豐熙便聯合章黎、於子初,以福建三司的名義宣召各地知府、知縣。

至於福建巡撫,那是個膽小的老實人,雖說名義上官位在豐熙之上,但豐熙是原侍從室的牛人,他早就閉門謝客,諸事不問了。

幾日後,布政使衙門,豐熙那木頭做的輪椅推了出來,望著滿堂的知府知縣,就一句話:“你們到底是想做朝廷的官,還是想做本地宗族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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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宗族有什麼可怕?只要軍隊在朝廷手中,無非就是抓多少人的事。但對於這些官員來說,他們已經是被俘獲的獵物。簡單的說,宗族手上都與他們有利益糾葛,

只要朝廷追究,一家倒,則一片官員都倒。

可豐熙不是慈善家,他不是來照顧這幫人心情的,略施手段就讓原按察使卷鋪蓋走人,現在他這句話分量多重,請各位自己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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