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在鐘鼓聲中緩緩開啟,文武百官進入紫禁城,按照文官位東面西,武官位西面東的順序過廣場、進大殿。

明代有在奉天門早朝的習慣,不過朱元章規定的早朝時間特別早,大約在凌晨5點,這個時候天還冷呢。

朱厚照自己都受不了這寒風,所以登基以來都是在奉天殿早朝。此外,他也沒有像弘治皇帝那樣繼續午朝,而是改為了在乾清宮處理政務,雖然也有些人繼續建議,但是那些奏疏都被扔在了一旁。

紫禁城在有官員、太監、宮女的時候才讓人感覺這不是歷史,而是現實。劉瑾一聲‘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後,朱厚照也從混亂的思緒中回神,注視著臺下這一熘的國家重臣。

復套之事在百官之中引起爭議極大,說是弄得人心惶惶有不為過。

但朱厚照處理政事以來,對政見不合者處置頗重,如今又到了這個時候,老實講,除了那種不要命的御史,就只能位高權重的重臣來領個頭了。

劉閣老當然感受得到此時的政治氛圍,尤其楊一清的軍報還沒來,正是時候,如果真得打了勝仗,到時候豈不是回天乏術?

“陛下。”

大殿之上,老而渾厚的沙啞之聲迴盪,劉閣老也屬望七之年,他晃盪著身子執笏板在龍椅的正下方躬身,

“上月,陛下降下聖旨,令群臣商議,以三年為期解決朝廷弊政、議定國家大政。臣聽聞,百官振奮,天下更新,皆以除弊為新為日日所盼。廣開言路,兼收幷蓄本為明君所為,陛下少年登基,實為大明之福、祖宗江山社稷之福。然,連日來,臣偶有聽聞朝廷欲將復套列為國策,搖旗吶喊者有、叱而反對者也有,且有愈演愈烈之象,若朝廷不加以管束,則上至百官、下至小民,人人妄議國政,致使官場民間戾氣抖升,如此,豈不有違陛下集思廣益之初衷?因而,臣懇請陛下能夠早日決斷,務使人心分散、朝堂動盪!”

劉閣老這麼說,王鏊、韓文等人聽到了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皇帝透露出意思已經好幾天了,但是朝堂上卻沒動靜,總不至於在拖吧?這是不符合皇帝喜歡效率高的性格的。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等,等西北的戰事結果。

劉閣老一開始可能想不到,但三兩天時間一過就反應過來了,如今在早朝之上以這樣的方式提出來,就是不想讓皇帝再拖下去。

“閣老。”

韓文現在成了朝野所認定的皇帝的急先鋒,有些人笑他,但這些笑他的人背地裡也想成為他,從他一直被彈劾就看得出來,說到底,人人都想當皇帝的寵臣。

“復套之議,乃是涉及邊疆形勢的大事,如今朝廷正在西北用兵,楊應寧是勝是敗,陛下和滿朝同僚皆不得而知。此時何必著急議處?以下官所見,還是要有個確切的訊息再說。”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沉默的看著這一幕,他前世看歷史時,聽聞萬曆皇帝初年上朝就是聽大臣們吵架,吵到後來他聽得很煩,對早朝也完全失去了興趣。

現在也是一樣,他當太子時還可以親自上陣,但當了皇帝則有些不一樣,弘治皇帝剛駕崩時的出兵之議不提,當時實在緊急,往後還是要與之前有些區別。

有些人,他不說,你怎麼知道此人的政見、站隊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別人又怎麼知道他如何站隊?

韓文的話,有些揭劉健‘小心思’的味道。

但劉閣老是什麼人,縱橫官場幾十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他微微轉頭,眼皮子也不抬,身子看著都有些僵硬,輕聲反問道:“大司徒的意思,楊應寧此戰的勝負還大大關係朝廷的國策?”

韓文不疑有他,“寧夏,正是復套前線,自然影響。”

“那,大司徒覺得如何影響?楊應寧敗了又如何?不敗又如何?朝廷議定國策,是不是看楊應寧,若他勝了則復套為國策,若他不勝,則復套不為國策?”

韓文麵皮一緊,這個劉希賢,都說他剛直、不愛拐彎,其實話裡也是處處玄機。

這個話他是不能輕易接的,如果接了,那這事兒也就沒什麼好議的了,反正就看西北大戰的結果。

這對於劉閣老來說是可以接受的,他和皇帝抗爭,本就處於劣勢,甚至於自身也是帶著‘捨生取義’的念頭來的,最後撈到一個拼運氣的結局有什麼不可以的?

但是這對皇帝來說就不可接受了。

“勝了有勝了的議法,不勝有不勝的議法,陛下議定國策也不是全看他楊一寧,若按照劉閣老的說法,又何必在君前提起?等軍報的結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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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健面色不動,韓貫道也是個如泥鰍一般的人吶,想這樣簡單便拿捏他的錯處,倒是不容易。

“老臣該不該提起,這還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家又將話題帶回皇帝的身上。

和其他人吵,能吵出個什麼結果來?

但皇帝的‘黨羽’卻未必能如他願。

王鏊又開始講話,“閣老,大司徒所言有理,復套既涉及寧夏,則寧夏之戰沒有結果,陛下又如何能夠決斷?”

忽然間有一洪亮的聲音響起,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臣兵科給事中陸綸有本啟奏!”

朱厚照視線向上抬,看向遠處的壯年人。

“臣以為寧夏之戰處復套前沿,若論影響,自然是最大,但若論結果,則兩者實無關聯。朝廷若敗於寧夏,則務必修生養息、恢復國力,以圖將來;朝廷若勝於寧夏,有此一戰之功,也因與民休息,不可使民太多,因而微臣以為復套不應列為國策!朝廷積弊,生民不易,值此時,朝廷更因珍惜民力!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無竭矣!”

劉閣老帶了個頭,那麼其他的一些官員也就敢於說話了。畢竟劉健是四朝元老,硬要說,也是先帝留下的託孤之臣。

如果皇帝還在意自己的孝名,則必定不會過分的處置劉健。

朱厚照微微握緊拳頭,這算盤打得響啊,他豈能不知?

所以越是不能處置劉健,他越是覺得……欺人太甚!

“書生之言!”吏部除梁儲外的另一個侍郎,焦芳也忍不住了,“你們只聽復套就說陛下不惜民力,可陛下是準備本月復套,還是下月復套?定為國策是要百官以此為目標,所計劃的時間至少也要三到四年,這不正是愛惜民力之表現?你張嘴就說不惜民力,可見你想也不想只知反對,推而論之,復套之策於大明之利,你也絲毫未想過。”

焦芳這個傢伙,嘴臉比誰都要誇張。反正是支援皇帝的,所以他不怕,但凡什麼事有他,馬上朝堂就要變成菜市場。他是不要臉的人,所以什麼話都往外扔,不把你們搞得頭昏腦漲決不罷休。

陸綸面露正色:“論事就論事,焦侍郎何必呈口舌之利攻擊於我?焦侍郎非我,又如何得知我不知道復套之利?”

“我一看也知……”

“咳。”

皇帝咳嗽了一聲。

焦芳、陸綸等人全都轉身面向皇帝鞠躬。

“不要吵了。”

眾臣默然。

“奉天殿不是吵架的地方,今日不是議此事的時候。劉閣老。午後到侍從室遞個條子,六部九卿主官全都來。”

這是要縮小圈子。圈子一縮小,那就不一樣了。因為朝廷的重臣中,朱厚照經過幾年時間經營,其實換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可都是支援他的。

“陛下!”陸綸咬牙,“祖制,朝堂大事於早朝而決。朝廷國策,事關重大,望陛下能夠早做決斷!”

朱厚照站起來身,從上面踩著臺階一點一點走下來。

他也不是要龍顏震怒的樣子,其實是沒什麼表情的,就是澹漠的望著他說:“退朝。”

隨後直接從奉天殿出去了。

……

……

但一走出奉天殿,皇帝的面容中顯然有慍色,一路上風風火火,其實搞得伺候他的宦官、宮女人仰馬翻。

因為沒有人預料到皇帝下朝會這麼早。

侍從室前,豐熙、郭尚坤匆匆忙忙的走出來跪在門口迎接,已經有了小太監過來遞話,說皇帝今兒心情不好。

豐熙、郭尚坤兩人其實也感覺不到早晨的寒冷,甚至還緊張的要擦汗。郭尚坤還從袖口之中拿出一奏疏在看,上面條目式的記著1、2、3、4……這些東西。

豐熙瞄了一眼都不由佩服起郭尚坤來……這個時候還不忘要多記一些。

皇帝心情好的時候,如果問起什麼沒答上來的話,其實還行,或者回去查一下也可以。但是一旦心情不好,那就不好講了。

雖說沒什麼大罪,但是你一問三不知,盛怒之下難道不會把你直接貶到邊關苦地?

“微臣豐……”

龍攆到了乾清宮,皇帝果然面容整肅,邁著大步、走得極快,一路生風的樣子。他們見禮的話還沒說話,就見皇帝不耐煩的擺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皇帝身後,內閣三人全都跟著,六部的尚書也都到了,包括之前離京的工部尚書曾鑑此時也回來了。

這一路上,人人心思不同。

按照年紀、資歷、皇帝的寵信等要素,王鏊、韓文、閔珪都有可能。但皇帝再生氣都不會一次性撤換了全部的內閣,這就要看怎麼選取了。

韓文在想:王濟之還有帝師的身份,他就不想著這一次了,但下一次……

而李東陽則是壓力極大,皇帝的招他接是接住了,但接得極醜,以至於在百官面前鬧這麼一出,文官不喜歡用兵也不想支援復套,這一點朱厚照清楚,所以最好能叫他們不要彙集在一起,可現在劉健這樣子提出來,就多多少少有聚集力量的作用了。

皇帝背對著大臣,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劉閣老,朕尊你是先帝信重的四朝元老,可你就是十八朝元老,朕還是君,你還是臣。這一點,你記住了。”

劉健什麼心志……他自己早就在數個夜裡想明白了,但真到了此時,想著君父、想著過往……他一個老人也淚眼婆娑起來,想當初,皇太子所展現的驚人之才也讓他對未來充滿想象。

先帝駕崩之時,他所設想的,跟隨新皇帝建功立業的志向也從未有一天忘記。

朱厚照是什麼人,到底是不是昏君,他心中都知曉。

所以要說此時、此事就如同一個忠臣面對昏君時的決絕那肯定不至於。旁的不提,僅一個‘體恤老人’,朱厚照做得就不比他父親差。

所以劉健此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到最後,不哭也不行了。

“陛下,老臣捨不得陛下啊……”

朱厚照聽了之後也是百感交集,劉健是很壞的大臣嗎?絕對不是。可政治,就這樣把人推到這個地步。

“……沒有哪一個大臣在存了致仕念頭的時候和朕說捨不得的,你劉閣老愛惜名聲重於生命,冒著‘貪戀權位’的危險講這句話,朕,姑且信你。”說到此處,話鋒一轉,“但你怎麼就能當著百官逼朕決斷復套之議?!朕知道,你是要說帝王不能夠窮兵黷武,可朕苦口婆心說過多少次!朕做事何時衝動過?盲目過?!還有李閣老、謝閣老,你們都是閣臣,到底能不能體朕心意?朕是什麼樣的君主!是什麼樣的漢子!這麼幾年,你們還不明白嗎?!”

“世人不是都喜歡品評帝王嗎?你們自己想想,朕為政愛不愛民?朕做得哪一件事是為了自己?是起過一座宮殿,還是要過一樣寶物?是不讓忠臣說話了,還是一句逆耳之言都聽不得,動輒殘暴的殺害大臣?!劉閣老,你囿於傳統之念,堅決不認同復套之議,且欺朕太甚,不義在先!如此,就不要怪朕不仁在後了!”

“傳旨!”

“陛下!”李東陽、謝遷,甚至王鏊都喊話了。

王鏊向前跪了些,“陛下!劉閣老是輔左四代帝王的朝廷重臣,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四十多年來為國盡忠,功勳卓著,為天下所共見。陛下豈能僅因為政不合,便將內閣首揆置於輕忽之地?”

朱厚照怒極,“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是要朕必須聽劉閣老的話嗎?那這龍椅不如叫他來坐!今日這旨!必須要傳!”

“陛下,不可啊!”

王鏊都急了,他是最早跟住朱厚照的人,想事情、做事情都儘量以朱厚照的角度出發。撤掉劉健這件事,他是堅決不同意的,不為別的,對皇帝很不好!

一個在朝四十幾年的大臣,託孤之臣、內閣首揆,如果是犯什麼罪,那另當別論,可他幹得是阻撓皇帝出兵這樣‘正義’的事,所以這道旨意只要出去,皇帝必有昏君之名。

這不是在不在乎名聲的問題,關鍵這個年頭最講究一個名正言順。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有了昏君之名,今後還怎麼辦事?

倒是韓文覺得有些奇怪,王濟之這個人……皇帝一直信賴頗深,這次怎麼會有如此表現?

有些時候,政治就像演戲,也很需要演技,現在來看這就像一齣戲,可皇帝想出了什麼絕妙的法子,竟然能解此時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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