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專門去讀中國馬政的歷史,會遇到一句話,叫“馬政莫詳於明,亦莫弊於明”。

就是因為朱元章吸取了歷朝歷代馬政的教訓,制定了較為完備的馬政,但吏治敗壞之後,異常完備的馬政又釀成了太多災難。

總得來說,明朝獲取戰馬有三個方式。

一個就是官牧,這個很好理解,由朝廷劃定草場,專門養馬。朱元章為此設立了一個機構叫太僕寺來管理,就掛在兵部的下面(後期又增設苑馬寺)。

不管叫什麼名字,反正就是皇帝專門派了一幫人、管理一塊草地,負責養馬。

後面敗壞的緣由也很明顯,就是草場被宗藩、地主豪強佔了,當然其中的原因又很複雜,便是開國的時候人少、有地方養。隨著人丁滋生,有些地不得已要開墾出來種糧食,所以有的也是被軍、民給佔了。

第二就是茶馬貿易。它主要是在邊關地區,用茶葉和西藏、西域以及北方遊牧民族換馬。直到現在,有些地方仍然會有一個景點叫:茶馬古道。

但這個渠道,被茶葉走私給搞壞了。

第三個方式,就是造成巨大災難的源頭,甚至創造了一個詞叫‘響馬’。

這個方式叫民牧。

民牧這個政策是借鑑於北魏和宋朝,就是讓百姓幫助朝廷養馬。

總的原則就是幫我養馬,養好了我免你的稅,養壞了,你賠我。一般會有‘計戶養馬’和‘計畝養馬’這兩種方式,就是這五十畝地養一匹馬,或者你們十五戶人家一起養一匹馬。

但時間一久問題就來了,

首先,我作為百姓,朝廷今天給我一匹健康的馬,但是他娘的我就是運氣不好,那匹馬明天就是一下子病死了我咋辦?

那就得賠,一匹馬可貴了,少說要二十幾兩銀子,所以不斷有家庭因為養馬而破產。

其次,一起養馬,就存在豪強欺壓百姓的情況,比如我們二十戶共同養一匹馬,大家各養三十天。那麼有勢力的人,就會選擇草木茂盛、人不忙的季節去放馬。

像是沒什麼草、又忙得要死的季節,就讓窮苦百姓去放,耽誤了農時不說,放馬還得跑更遠、更多的地方,所以百姓苦不堪言。

本來一年到頭撲在土地上能吃飽已不容易,這一耽誤基本就面臨餓肚子。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只要是各家一起養馬就肯定會出現,洪武年間就有這樣的現象。

再有,朝廷把一匹馬交給百姓去養,會要求一年你給我產一匹小馬駒,但這個小馬駒合不合格要送去驗,這個驗,就有學問了,因為驗就得有官吏負責。

這可是執法崗。

平頭百姓抱著馬去驗了,合不合格就只看小馬駒是不是活蹦亂跳?

所以自弘治開始、到嘉靖隆慶年間,老百姓就不養馬了。

不就是賠麼,我寧願賠也不養。養個馬費人、費時、費銀子。我不如湊筆銀子直接賠了拉倒。

因而當時還記載有很多‘虐小馬’的情況。就是好好的小馬駒,也要給它弄死,反正就是不養。

但‘我賠你’這話講得容易,擱許多平常百姓基本就得賣兒鬻女。如此沉重的負擔,導致此時的養馬之地——河北百姓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正德年間,直隸霸州文安縣爆發了劉六劉七起義,被稱為“響馬盜”,這次起義規模頗大,起義軍從北直隸開始打、打到山東,竟然還回攻京畿,當然是沒成功了,但後來又轉戰河南、湖廣、南直隸等廣大地區。

前後打了三年才平定。

這可是中原腹地,農業國家打三年仗,這損失什麼概念?

所以仔細去梳理上述獲得戰馬的三個方式,不要說朱厚照了,就是內閣這幫國家頂級人才也開始低頭沉默、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劉閣老說了半天,無非就是把楊一清的建議再最佳化一下,楊一清說要“嚴私通禁,盡籠茶利於宮”,其實就是禁止茶葉走私。劉閣老就說朝廷應該支援。

至於宗藩所佔的馬場,迄今為止弘治皇帝動作最大的就是拒絕岐王和雍王的奏乞罷了。

而清查田畝,也是近期不會所為之事。

這就是封建時代國家的困境,因為既得利益者龐大,所以必須要有軍隊,才能改革得動,而要有軍隊又必須把那些利益摳出來一點,這不是死循環麼。

朱厚照感受到了,這是一項大事,怕不是一兩道聖旨、一兩個月就可以解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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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清所說的嚴查茶葉走私,諸位以為如何?”

李東陽抬手稱道:“臣以為不妨一試。”

這就是讓楊一清去衝鋒陷陣、去頂雷了。大家自然都沒太大意見。反正得罪人的事情是楊一清幹。

“韓尚書。”

韓文出列,“臣在。”

朱厚照問道:“你是管著錢糧的,你說為何茶馬互市之外,茶葉走私盛行?”

韓文奏對,“自然是獲利巨甚,許多百姓寧冒其險。”

本來是官方壟斷的,國外的商人想要獲得茶,那就只能和官方貿易,這樣官方就有定價權。洪武年間,一匹馬就賣37斤茶葉。

可民間的茶葉價格哪裡會這麼貴,真的用這麼點茶葉換一匹馬回來再賣錢,豈不是賺翻?

巨大的利益面前,茶葉走私換馬是止也止不住的,這就有點像用麵包去蘇聯換飛機。

朱元章為此還殺了個女婿表明決心。可他和朱棣父子倆管得住人,後面哪個皇帝還管得住?

你讓弘治皇帝殺個女婿試試,雖然他也沒有女婿就是了。

而且國外的商人也不喜歡和官方做生意,因為私人茶商便宜。

這就讓朝廷很尷尬,如果要完全杜絕這種行為,那麼所投入的人力和財力怕是也不小,行政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既然獲利巨甚……”朱厚照想了想,“那麼想要以雷霆手段完全禁絕想必也難度巨大。最後就是動靜大,效果差。”

手榴彈炸跳蚤啊,看著熱熱鬧鬧,不解決問題。

這個時候吏部尚書屠滽進奏,“朝廷壟斷茶馬貿易,本意是想要用更少的茶葉換到西域更多的戰馬,可現實已不可得,西域的商人只會將上等戰馬賣給私人,次等的交易給朝廷。殿下,如果……朝廷放開了茶馬貿易的禁制呢?”

朱厚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像市舶司一樣,設立專門的茶馬貿易場所,允許商人合法貿易,而朝廷以此收稅。”

“不可!”王越立馬反對,“西域因飲食之問題,奇缺茶葉,朝廷控制茶葉不僅是為軍馬,更是為控制著西域諸國的命脈。一旦解禁,數年之後待其強盛,豈不知會惹來兵禍?”

他是從戰爭的角度去看。

也確實有道理。這種戰略性資源怎麼能敞開出口?

頭疼。

其實朝廷壟斷了茶,還和茶引還有關係。

鹽、茶、鐵都是官營,這個東西輕易更改是不太可能的。

說到底,封建王朝總歸是缺的。不是缺這個,就是缺那個。

其實這些種種原因之中,還有一點,就是當政者對馬政不夠重視,因為馬場在偏僻的邊關之地,牧馬生活也艱苦,所以去那裡當官的大多都是朝廷放棄的官員。

弼馬溫嘛,哪個皇帝選派自己重視的官員去幹這個活兒?

那麼好了,上頭不重視,下頭自然就隨便搞。

朱厚照想了想,說道:“這樣回覆楊一清吧,首先是他所說的嚴查茶葉走私,照準,咱們看看他能做到什麼程度。另外,照他所奏陝西牧馬場,不是仍有六萬多頃麼?先將朝廷已有的牧馬場經營好吧。眼下是承平時期,各地戰馬的空缺可以慢慢補,反正本來也缺,缺一百匹是缺,缺兩百匹也是缺。劉閣老、王尚書及屠尚書,”

“臣在。”

“你們回去後整體梳理太僕寺及負責陝西各牧馬場的一眾官員。政績不好的,一併罷黜。重新擬任聲名較好的官員,太僕寺卿現在是誰?”

“啟稟陛下,此人名王霽,任此官職已經有近十年了。”自上次提醒之後,屠滽現在對各官員的熟悉程度加深了許多。

十年還不動,果然不受重視。

“撤了他,換太子冼馬梁儲,命他負責朝廷官牧馬場。”

“是。”

“告訴楊一清,讓他給朝廷守好那六萬多頃,若有人再欲侵佔,讓他寫個奏疏上來交予本宮。”朱厚照安排了這一節又想了想,“王尚書,太僕寺歸你管轄,因而你也要和楊一清聯絡,看看他的陝西馬場,一年能提供多少精壯馬匹。”

“然後將這些優良的戰馬集中,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那個楊尚義,是你推薦過的,此次軍學院考核他還是優等,你回去後命他去大同任職,擔任騎兵之將。並且要求他,每隔半年向朝廷彙報這支騎兵的發展狀況,這個奏疏,本宮要看,劉瑾,”

“奴婢在。”

“若是我忘記了。你記得提醒我。”

“是。”

這句提醒就是要告訴在場的所有人,誰也不準攔著楊尚義的摺子。

眾人一聽,就覺得楊尚義是被天上掉下的餡餅兒砸中了。

其實單看這個政務,楊尚義有點具有了後來清朝時大臣所有的‘密摺之權’。

這可不是小事。

另外,封建國家,不是沒有力量。

關鍵是要看誰使這個力量,就像歷史上的正德皇帝親自指揮應州之戰,雖然說國家是沒錢,但皇帝在前線指揮,那和一個將軍在前線指揮的後勤保障力度能一樣?

現在也是如此,朱厚照親自過問陝西這六萬多公頃的馬場,重新委派官員,養出來的馬先弄一支騎兵部隊出來,只要他盯著,肯定是有效果的。

“等有了這支騎兵,打敗了韃靼人,咱們就去長城外,牧馬!”

“英明無過太子!”

這其實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不然你說怎麼辦呢?讓弘治皇帝下令把朱家的王爺都殺了,把草場都還回來?

怕是要天下大亂了。

茶馬貿易更是複雜的不要不要的。

當然,朱厚照還關心一點,

“官牧和茶馬貿易便先如此。民牧這一節,其害之深,觸目驚心。民困於馬,莫知所逃,生駒則為求倒死,無駒則欣以相慶。寧復出銀、不願養馬。長此以往,只怕民心就盡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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