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盧植帶兵西去平叛。
如他所言,外以大兵壓之,內以利益分化,南蠻之人與當地的豪族自家便起了衝突。
叛軍雖然勢大,可也遠遠比不得那些紮根當地,底蘊深厚的豪族世家。加上南蠻之人自恃勇武,輕易之間便中了其設下的計策。
豪族之間聯手斬殺了此次南蠻義軍的首領,驅散叛軍,收復了城池。
更是向盧植獻出此人頭顱,直言他們當初非是從賊,而是暫留有用之身,等待王師南來以為內應。
盧植也不曾計較他們之前的背反之罪,只當他們是改過自新,既往不咎。
世家樹大根深,即便他是天下名儒盧子幹,也無法可想。
說到底,他一個外來之人,為官一任,哪怕再是盡力,也動不得這些世家豪族的根基。
好在南蠻叛亂已定,不費一兵一卒,而叛亂自滅。
盧植平叛之後並未返回陽泉,而是直接帶軍去了廬江的治所舒城。
由於陽泉縣中的新任縣令還不曾上任,如今劉備在陽泉城中也是頗有威信,所以當日盧植西征之時不曾帶他同行,而是讓他留在陽泉城中穩定人心。
這一日,有書信來招留在陽泉的劉備前往舒城。
陽泉縣的後衙之中,劉備正與趙俊等人話別,此時趙俊垂著頭,一臉沮喪。
“可惜劉君不能留在陽泉為官,不過短短時日便要分別。不能再聆聽劉君教誨,俊心中實在是難過的緊。”
這幾日劉備帶著他在鄉里之中四處撫幼慰老。
不只是拜訪那些縣中的豪族大家,便是連那些前任縣官歷來都不曾去,不願去的貧寒閭左,劉備也是耐心的一家一家的前去拜訪。
對豪富之家非是曲意拉攏,對貧寒之家不持冷臉。
此般為政主事之人極為少見,趙俊為吏多年,縣中所歷縣官也有不少任了,只是終究不曾見過如劉備這般的。
良吏自然思慕良臣,正如良將思明主。
如今驟然分別,他自然不捨得。
只是趙俊也知劉備絕非池中之物,陽泉這個小地方,到底是留不下他的。
“劉君乃是萬里鯤鵬,陽泉這個小地方是萬萬留不住劉君的。俊只是有些傷感,當日劉君南來,孤身敗南蠻。如今陽泉稍有起色,劉君便要離去,如何能不讓人感傷。再者俊也是擔憂劉君之後,不知新來之縣令如何。”
“如此關頭,趙君做甚小女兒態?劉君此去定然是要飛黃騰達的。再者,以劉君的性子,也定然忘不了咱們不是?日後但凡劉君有命,某便是舍了這縣尉之職位,也是要去追隨劉君的。”武畏笑道。
劉備笑著點了點頭,“武君真的捨得這個縣尉之職不成?”
“嘿。”武畏一笑,面色不變,“捨得自然是捨不得的,只是劉君是何等人。若是日後喊俺去,想來給的位子總是不能比這小小的縣尉低了才是。”
“你啊。”劉備笑了笑。
武畏此言倒是說出了些劉備的心思。
他以命相搏才護下了陽泉城,自然不能就這般隨意放手。
趙俊雖是有些愚直,可常年行走鄉里之間,於庶務之上可說是一員能吏。官與吏不同,良吏自來難求。
而武畏雖有些油滑貪財,可對官場之上的事情頗為熟捻,能得手下之人擁戴。經歷此次之事,於大事之上更是捨得豁出命去。
如此二人,雖不是那些青史留名的文臣名將,可劉備卻也不願輕易放手。
良將名臣,無不是歷練而來,誰又是天生的豪傑。
“我這次尋你們來正是為了此事。”劉備笑道,“我且問你們一事,我走之後,若是新來的縣令也是如之前的劉縣令那般人,你們該如何?”
趙俊聞言一愣,他知劉備意有所指,只是依舊面露遲疑之色。
武畏自是沒有趙俊那般顧及,他笑道:“若是新來的縣君也是之前的劉縣君那般人,我等直接將此人架空了便是。”
“如今與之前不同,我與趙縣丞分管縣中的文武之事,至於鄉里之間,如今韓李二家也是與咱們同進退。若是那縣君識時務,便讓他去獨坐笑傲,若是不識時務,那便將他趕出縣去。”
劉備點了點頭。
趙俊卻是依舊沉默不語。
“趙君。”劉備打量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我知趙君清直,看不得,更不屑於這般手段。”
“只是趙君,備有一問,請君答之。”
趙俊點頭道:“劉君試言之。”
“若是行一錯誤之法,而得正確之果,君可為之?”
趙俊一愣,一時之間不能做答。
儒家門生,自來講究的就是行道以直。
趙俊向來將聖人之言奉為圭臬,此時自然無言以對。
“趙君是不曾有答桉,還是心中已然有了答桉卻不好開口。”劉備笑道,“於備看來,其實此問半點也不難答。”
他甩了甩袖子,站起身來,“趙君,若要備言,若是於世道有益,便是萬般罪名,盡加吾身又能如何?昔年高祖與霸王爭天下,路舍親子,笑問父羹。時人非之,後定鼎漢室,輕徭薄賦,民又懷之。一身之為非,而於天下有益,君何不為之?”
趙俊悚然一驚,此時已然是滿頭汗水。
他連忙俯身行禮,答道:“劉君之言是也。”
劉備一笑,將趙俊攙扶起來,“趙君無須如此,還請二君為備守秘,莫要將今日這番言語傳揚出去。畢竟是離經叛道了些,若是傳揚出去,只怕要被那些經學大家們批個體無完膚。”
三人相視一笑。
“如今縣中的事情交代已畢,二君離去之時可將韓越喊進來。我當為二君再做一事。”劉備笑道。
兩人知他之意,若是他日劉備離去,他們二人還真沒有把握能壓住韓家這個地頭蛇。
兩人告辭離去,臨出門時將在偏廳等候多時的韓越喊了進來。
韓越進入正廳,見劉備正站在廳中,抬頭望著一旁的屏風。
屏風上有處題字,聽說是當初劉縣令“妙手偶得”,平日裡寶貝的很,若是有客來訪,總是要讓他們見上一見的。
劉備轉過頭來,笑道:“有勞韓君久侯了。韓君,常言見字如面,只是我觀這劉縣令的字裡行間頗具風骨,為何其人卻是軟如爛泥?莫非古人欺我不成?”
韓越心中一動,介面道:“古人之言流傳至今,自然有其道理。只是凡事總歸是有例外,說不得之前的劉縣君便是意外。”
“韓君之言有理。”劉備一笑,起身朝著庭外走去,“左右閒來無事,韓君不妨與備共觀月色。”
兩人走入庭外的院中。
此時已然入夜,月華如練,照入院中。
月明星稀,有烏雀南飛。
晚風習習,正是閒坐觀月的大好天氣。
“想來真是天公作美,當日若是這般天氣,備是萬萬不敢帶軍出城的。”劉備行走在前,負手在後。
“一事能成,非只在天意,也在人謀,機遇人人都有,只是唯有抓的住的才叫機會。能敗南蠻,也是多虧劉君雄才。”韓越笑道。
“有一事要讓韓君知曉,今日盧師來了書信,要備前往舒城。明日便要起行,只是唯有一事,備卻是輾轉反側,放心不下。”
韓越面色稍變,想到方才劉備在廳中的言語,只是他很快收斂起念頭,笑道:“劉君直言就是了,若是有韓某力所能及之事,自是竭力相助。”
“如今縣中之事有趙武二君,自是不用備多費心神。只是備這幾日走訪,見鄉間之民多疾苦。倒是讓備想起了當日來到陽泉城時遇到的一人,自言家中田宅為縣中豪富之家所佔。”
韓越趕忙道:“劉君,韓某不知此事。”
“韓君無須如此。”劉備笑道,“我本也不曾言此事與韓家有關,只是民有菜色,當家做主之人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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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已死,魏家已然不成氣候。李家本就比不上你韓家。如今一縣之中,韓家獨大。”
“劉君何意?莫非是分了韓家不成?”韓越面色陰沉下來,“直言便是。”
劉備似是不曾見到韓越的陰沉面色,只是笑了笑,抬手指向院中唯一的那棵桑樹。
偌大院落,一樹獨佔中庭。
時有風起,枝葉搖動。
“備只是想要與韓君說一個老道理。”劉備指了指樹上搖晃的枝葉,“樹大招風。”
“如你等這般世家豪族,紮根鄉里,便如這桑樹,紮根地下,綿延日久,根深蒂固。”
“可也因枝繁葉茂,即便主根端正,可若是旁根左右隨意而生,早晚會有一日,整株桑樹土壤鬆動,因此而倒。”
“劉君之意越明白了。”韓越點了點頭,“回去之後便讓家中親族釐清家中田地,約束旁支。”
劉備笑著點了點頭,“韓君是聰明人,聰明人就莫要做湖塗事,備雖離去,日後尋了機會總還是要回來看看的。韓君,與其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
韓越點頭笑道,“劉君所言甚是。”
劉備不再多言,院中兩人都是抬頭望著那棵高大桑樹。
繁密高大,如人盛年。
夜風吹拂,隨風起舞。
院中二人,各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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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劉備早早的便收拾好了行裝,騎著絕影來到城門處。
沿途之上,與他問候之人不斷,他也是笑著一一回應。
尋常人家,無暇去管什麼心懷大志,什麼天下大勢。
眼前能有一日三餐,便是難得的好日子。
劉備為他們守下了陽泉,他們自然便從心中感激他。
他轉身回顧,望著這座算不得高大的縣城,所來時日不長,此時離去,卻是讓他生出頗多感慨。
他不曾立刻離去,而是等在原地,想要看看能否等來兩個同路之人。
“劉君,且慢。”
周泰與蔣欽自城中跑來為劉備送行。
原來當日劉備言明想要招攬二人,兩人當時並未應承下來,只是說要仔細考慮一二。
劉備倒也不曾多言,昨夜告別之時更未去尋兩人。
他自然是想招攬兩人,只是他要的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二君考慮的如何?”劉備翻身下馬。
蔣欽笑道:“劉君當日所言有理,我等二人日後但憑劉君驅策。”
劉備大笑,上前抓住二人的手臂,“如此,備要多謝二君不棄了。”
他自懷中掏出兩枚銅韘,分別交到二人手中,“此為備親手所鑄,值不得什麼錢,可也能算是個心意,唯贈志同道合之士。”
周泰憨笑一聲,打量著手中的銅韘,“當日在戰陣上俺就見劉君手上的銅韘好看的緊,正打算日後也尋上一枚。不想今日便得了。”
三人相顧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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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江,舒城。
劉備昨日已然匹馬入城,周泰和蔣欽二人並未跟隨。
如今他身無尺寸之地,兩人留在陽泉城反倒是會更好一些。
何況兩人本就是江表虎臣,去往北地不如留在南地。
郡守府中,劉備邁步走入後院之中。
此時盧植正在院中讀書,見劉備到來,他將手中書簡放下,笑道:“玄德來的剛好,今日周家設宴邀我前去,你便與我同行,去見見這廬江豪族。”
劉備自然點頭稱是。
兩人起身前往周宅。
周家是廬江名族,世代家中皆有人在朝中位居高位,雖是比不得袁家那般四世三公,可也算不得差了。
只是周家處事歷來低調,不似袁家那般行事張揚。
兩人來到周宅之時,周尚已然在門前等候。
“子幹何來之遲也?”周尚隨口埋怨了一句。
他與盧植是多年好友,盧植剛直,向來不會參加宴飲。
即便是當初竇武權傾朝野,也不能讓他盧子幹低頭。
今日盧植能來,也是看在兩人的情分上。
“不然我打道回府?”盧植笑道。
“好了,速速進去,莫要讓玄德看了笑話。”周尚轉身在前引路。
三人步入後堂之中。
說是宴飲,其實只是尋常家宴,桌上菜餚算不得珍奇,不過是些南方常見的菜色,想來是周尚也知道盧植的性子。
唯有桌上的幾壇梅子酒,倒是讓劉備一飽了口福。
周尚與盧植各敘離愁別敘,談及某個故人已然漸行漸遠,談及某個故人已然離世。
稍稍上了些年紀的人,似是總有說不完的過往。
劉備唯有在一旁默默飲酒而已。
“不好。”周尚勐然起身,一手扶住桌角,一手拍打著額頭,“今日是我那從子抓周的日子,我昨日說好要到場的,差點便忘記了。子幹可與我同去一觀,說不得你這海內名儒,還能給他帶來些文氣。”
抓周是南方舊俗,至於起源於何時已然不可考。
周尚也不待盧植回答,扯著倆人便朝外走去。
正廳裡,此時地上已然擺滿了各色物品,有書簡,印章、筆、墨、紙、硯、錢幣、木刀木劍等等,其他諸般事物,不一而足。
此時一個孩子正在地上亂爬,眼珠亂轉,打量著地上的諸多事物。
站在一旁的周家人都是心懷忐忑,雖說抓周只是個儀式,並不能真的斷定孩子日後會如何,可他們也還是想要討個彩頭。
此時劉備幾人剛好來到正門之前。
見那孩子爬倒在地,一手摸向一旁的竹簡,一手摸向另一側的木劍,最後更是將頭枕在中間的一張古琴之上。
周尚見狀,笑罵了一句,“臭小子,還真是貪心。”
劉備摸了摸鼻子,苦笑一聲。
文武兼資,顧曲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