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美人素來懼白髮,豪傑總是怕遲暮,總是如此。
州牧府裡,稱病多日不曾理事的徐州牧陶謙今日破天荒起了身。
老人喝著僕人遞上來的熱湯,神情還有些委頓,輕聲開口道:“既然是你來了,那多半曹豹是死了。”
對面的陳登點了點頭。
陶謙倒是不曾多說什麼,本就是各憑本事,既然曹豹本事不濟,死也就死了。
誰又能不死呢。
陶謙將碗中熱湯飲了一半,放下手中木碗,這才開口笑道:“說來你們也是趕上了個好時候,若是早個幾年,你們敢如此行事,想要再坐在我對面都是奢望。人老了,心也就軟了。”
陳登不置可否。
“你們都看重玄德,也好,若是日後今日之劉玄德,他日又成了另外一個陶恭祖,那也是你們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
陳登終於開口,“自然如此。”
陶謙笑了一聲,“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總以為自家本事遠勝旁人。元龍如今心中是不是想著,以你陳登的本事,輔左劉備,絕不會是如我一樣的結局?”
陳登稍稍沉默,點了點頭。
懷才之人多自負,他陳元龍自然也是如此。
不然也就不會有那樁出名的事蹟流傳出來。
陶謙笑道:“這徐州是我半生心血,既然玄德想要,總歸是要親自前來與我見上一面的。難道如今他勝了袁本初,便嬌貴起來,膽子越發小了不成?若是他不肯來,那這徐州,我看倒是不如送給袁公路。”
陳登聞言也是笑道:“主公也知玄德的為人,他是會來的。”
陶謙笑了笑,“既然要託孤,總是要交代些後事的。”
此言一出,陳登驀然之間察覺眼前本就已經極為蒼老的老人,更加暮氣沉沉。
…………
得了荀或的傳信,原本正率軍在兗州與曹操孫堅聯軍對峙的劉備只帶著數騎便折返去往徐州。
既然陶謙有心相讓徐州,劉備自然也要拿出些誠意來。
下邳城中,策馬趕來的劉備徑直去拜訪陶謙。
只是不想陶謙竟然不在府中,按府中僕人所說,這幾日州牧的精神難得好了些,所以常常出府去鄉間行走,不到日暮之時絕不回返。
劉備也不曾在府中等待,問清了陶謙的常去之地,策馬前去尋找。
鄉間一處田壟上,徐州牧陶謙盤腿而坐。
劉備等人策馬而來,來到近前,翻身下馬。
劉備屏退左右,獨自上前。
他來到老人身側,同樣是盤腿而坐。
陶謙笑道:“玄德倒是來的不慢,莫不是怕來的晚了,見不到我這個老家夥了?”
劉備笑道:“自然不是。只是長輩有召,備不敢辭。”
陶謙點了點頭,“如今成了大人物,性子還是如當年那般,很好,不能再好了。”
老人舉目遠望,田間尚有不少農戶,一代復一代,春種秋收,一年復一年。
“徐州是個四戰之地,勾連南北,欲取中原,不可少了此地。霸王更是於此建都,數戰數失,最終也不曾守住。當年我接手此地,若說心中沒有些王霸之志,那便是自欺欺人。直至與曹操一戰之前,我心中的壯志與傲氣,絕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低上半分。”
劉備微微點頭。
徐州牧陶謙的性子之剛直,早已不只是流傳在徐州一地。
陶謙苦笑一聲,“與曹操一戰,其實算不得什麼,雖說是一場大敗虧輸,可若是換了我年輕之時,總是不會灰心喪氣的。只會想著,這次輸了,下次贏回來也就是了,總歸還是輸的起。”
“只是到底是年紀大了,一場大敗之後再也提不起心氣,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劉備沉默不言,不是他不想開口,只是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陶謙笑道:“好在如今我旁的不多,倒是還剩下些自知之明。昔年武帝末年,卷戀天子之位,一代明主,反倒是弄出不少事端,平白為人恥笑。後世讀史之人,只恨不得他當年早些死了才好。我自然是遠遠不及武帝,可於此一事,卻是勝他一籌。”
劉備沉聲道:“陶公高義。”
陶謙並非無子,父死子繼,自然也無可厚非。
如今陶謙要交出徐州,其中雖然有些大勢所迫,可他能甘心交出徐州,已經足夠以豪傑視之。
陶謙收回視線,雙手搭在膝上,笑道:“我也好,你師盧植也好,皇甫嵩這些人也好,其實是有些生不逢時的,若是再年輕個幾十歲,這天下,未必還會有你們這些後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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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點了點頭。
常言漢末多豪傑,可豪傑又豈止在漢末?
不過是亂世大起,這才能夠粉末登場罷了。
陶謙朗聲笑道:“是我輩之不幸,你輩之大幸。”
此時劉備卻是笑著開口,“容我說句公道話,即便是同年爭鋒,備也有信心戰而勝之!”
陶謙卻是半點也不怒,只是笑道:“年輕人,到底是底氣十足。可惜啊,我的年歲擺在這裡,所以我說的便是平生遺事。而你所說的,即便被旁人聽了去,不論你說的實話與否,總是要被人說一句大言不慚的。”
老人大笑一聲,以雙手拍打著膝蓋,“年歲大,也還是有些好處的。”
劉備笑了笑。
陶謙抬手指向不遠處的田間,笑道:“當年你我初見,也是在這田間隴上。玄德,勿忘昔日之志。”
…………
此次會面之後,徐州牧陶謙上書朝廷,自言年歲漸長,體弱多病,欲舉薦青州牧劉備之弟關羽任徐州牧。
至於雒陽那邊是如何態度,其實半點也不重要。
徐州,尚未離去的劉備暫時住在了荀或租下的小院裡。
此時他正在後院之中陪著荀或二人讀書。
說是陪著二人讀書,只不過他手上拿的卻是一個算不得出名的文人編撰的野史。
其中言語多有鬼神附會之說,只是讀起來卻極為有趣。
例如其中就有那劉玄德月夜斬蛇的故事。
故事之中,劉備手持雙劍,威風凜凜,一身氣勢更勝過當年斬殺白蛇的先祖。
故事之中自然不曾提及這些言語,只是讀到這個故事的人,難免就會自然而然的起了這個心思。
書中自然也有那曹孟德縱論天下豪傑,唯有陳登不許,獨言劉備湖海豪傑。
樁樁件件,都是些簡單有趣的小故事,當中自然不只有劉備,還提及了諸多豪傑,只不過提及劉備的皆是褒獎,提起其他人時,則有褒有貶。
書中自然不會明言,需要讀書之人自行感悟。
就像寫那曹操,既有寫他為誅國賊董卓而獻刀,也有寫到許邵為他批命,所謂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者也。
荀或笑道:“主公想出的這個法子倒是有趣的很,如此一來,真真假假,主公在天下的名頭想必能更上一層。”
劉備將手中的竹簡放下,望向一旁靜聽的諸葛亮,“阿亮以為此法好在何處?”
諸葛亮略一沉吟,開口道:“真真假假,說的多了,真的也會變成假,假的也會變成真。”
劉備笑了笑,“這確實是其中的一個緣由,卻不是最大的緣由。”
“書上的學問往往高深且晦澀,常有人言是世家大族壟斷了學問,此言確實不假。”
“只是我說一句不討喜的話,即便是將世家大族中的藏書分發天下,即便有朝一日,聖賢書籍廉價至極,那些整日裡忙碌在田間的農戶,又有幾人會真心去看上一本?很多嗎?不會很多的。可這是這些農戶的錯嗎?卻也不是他們的錯。”
諸葛亮與荀或皆是若有所思。
劉備繼續笑道:“所以這就是這個法子的巧妙之處,販夫走卒,即便不會讀書識字之人,對這些故事,也是願意駐足聽上一聽的。”
荀或問道:“如此說來,主公還安排了後手?”
劉備笑著點了點頭,“我已經暗中尋了不少口才伶俐之人,日後走街串巷,或是停駐在酒舍驛店之中,專門為行人講解這些故事。”
荀或嘆了口氣,“註定是個長遠功夫啊。”
劉備笑了笑,有些話,他不適合和荀或二人講,最少不適合與如今的荀或講。
何謂皇權,皇權無非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神權罷了。
歷史綿數千年,想要啟迪民智?
無異於痴人說夢。
非有數百年承平教化,難有效用。
即便是後世,也是先有堅船利炮洞開國門,然後才有窮極思變,壯士流血。
如今無外敵而想以政變?
劉備還不曾昏了頭。
既然啟迪民智不可用,他便決定走上另一條路。
造神。
這條路總比在此時提倡所謂的科學要好走不少。
天下事,神明一言而決。
一言可定天下法。
欲變千年之法,便要先站在高處。
自上而下,凡不服我法之人,皆為異端。
儒家以規矩殺人,那他便以人心殺人。
只不過如今這些只是他如今的謀劃罷了,到時到底如何,還是要因時而變。
劉備笑道:“長遠功夫,總歸還是會有些效用的。做事情,最怕的反倒是勞而無功。”
荀或點了點頭,“主公說的有理。”
…………
數月之後,兗州,範縣。
今日曹操約了孫堅在此相見。
如今陶謙自辭州牧的訊息早已傳遍天下,他們與劉備對陣,自然比其他諸侯更早得到訊息。
“這些故事倒是有趣的緊,難怪會在附近幾州傳揚開來。只是這故事之中,我似乎不是個好人物啊。”
後院裡,曹操大笑出聲。
坐在曹操身旁的郭嘉飲了口酒,隨後抬頭望了曹操手中的竹簡一眼,是曹操特意命諜子從青州與徐州抄錄來的。
曹操笑道:“當初我與玄德在雒陽也算是故交,知他文采非常,只是想不到他還有這寫故事的本事。這些故事倒都是有趣的很,即便他不做諸侯,僅憑這些故事也足以流傳後世了。”
郭嘉接過竹簡開始看了起來。
曹操也是飲了口酒,“即便是敗了,也足以留名後世了。”
此時郭嘉已經將竹簡上的故事大略瀏覽了一遍,倒是也能看出劉備在此事上的一些用心,他扯了扯嘴角,“於此事上,主公確實輸了一籌。不過日後主公若是勝了,倒也可以用此法,只需將事蹟與人物換個位置罷了。”
曹操笑了一聲,“奉孝所言有理。”
此時孫堅已至,在府中僕從的引領之下來到後院。
孫堅落座,一同前來的孫策站在他身後。
孫堅笑道:“孟德此次邀我前來,可是要商議如何對付玄德?”
兩人與劉備都可算是故人,只是如今既然立場不同,自然也就無須顧念舊情。
想必劉備心中也是如此想。
曹操卻是搖了搖頭,“此次尋文臺來,並非是商議如何對付玄德,而是如何商議避其鋒芒。如今玄德身據大勢,此誠不可與之爭鋒。”
孫堅神色一凜,“孟德這是何意?”
曹操笑道:“當初玄德初敗本初,我確是存了與他中原爭鋒的心思。以為集你我以及公路三州之地,無論如何也是能與他戰上一場的。”
“只是後來青州軍突然來襲,我更是折了手下大將,這才想清一事,其實中原之地,已經無人是他的對手了。即便是你我和公路聯手,也遠非玄德之敵。”
孫堅譏諷一笑,“你曹孟德還真是識時務的很啊,諾大的兗州,說棄就棄了?”
在他看來,若是三人聯手,集合三州之地,未必不能與劉備一戰。
曹操不以為意,“識時務者為俊傑,文臺雖然勇勐,可此處終究不是你的江東。我軍中有騎兵精銳虎豹騎,當初文臺也是見過的。”
“非是曹大言,戰陣之上,單論騎兵,也可算是少有敵手了。只是當日一戰,千餘虎豹騎皆死於陣上,而青州軍折損,甚至連虎豹騎的半數都不曾到,如何還能再打下去。”
孫堅冷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至於事情最終如何,我還是要回去問過公路。”
曹操笑道:“既然中原不可勝,文臺不如與我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