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漢以來,歷朝外戚為代表的士人與宦官多有爭鬥,互有勝負。勝利者得以掌握朝政,雖不長久,卻也往往能稱雄一時。

可中平八年這場由官宦率先發起,看似以士人取得了勝利的宮廷政變,最終的結果卻是由外來的第三方竊取了士們人自黨錮以來便心心念念的朝中大權。

如今這個自涼州而來,素來面對朝中文官小心迎奉的涼州武夫一改往日低眉順眼之姿,流露出一副梟雄的跋扈氣焰。

涼州素來多大馬,董卓乘馬自雒陽城外而入,馬前坐著的是坐立不安,額角滲出細密汗水的少年天子。

兩人神色截然不同,於漢室忠臣看來,未嘗不是對漢室的一種羞辱。

在其身後,是他自涼州帶來的數千涼州騎軍,背弓握矛,披甲橫戈。

涼州窮苦,涼州之人也素來擅戰,這些人能追隨董卓來此,自然是在戰場上數經生死的老兵,身上天然帶著戰場上的血腥味與殺伐氣。

隨著騎軍入城,僅僅是鋪面而來的鐵血殺氣,就讓早已多年不曾經受過戰亂,原本湊在城門處準備看熱鬧的雒陽人朝後退去了不少。

於馬上身披甲胃,原本還按著腰側刀的董卓見了如此情景,先是將按著刀的右手悄悄放下,隨後嘴角露出一個帶著些嘲諷的笑容。

好一個天下最安穩之地。

身後跟隨的朝臣之中,剛剛返回的盧植見董卓氣焰跋扈,便要按劍而起。

即便此人如今勢大又如何,無非一死而已!

只是他剛剛起身,卻是被身旁一人攔了下來。他抬眼看去,此人正是入雒陽不久的晉陽王允王子師。

他不曾想到,這個出手攔下自己的,竟會是素來以剛烈聞名天下的王允。

如今的王允已是半頭白髮,身上帶著濃重的暮氣。

王允壓低嗓音,沉聲道:“盧公,如今董卓勢大,我等還需少待,不然平白犧牲,於漢室何益?”

盧植深深的打量了王允一眼,片刻之後才將按劍的手放了下來,他不曾看向王允,卻是舉目東望,那裡有他的得意學生。

此次何進所召三軍,董卓在此,丁原屯紮在孟津,而劉備卻是不曾沿路西來,反倒是屯兵在陽城附近。

盧植在想,他那個被他視為同道之人的弟子,如今到底是何心思?

昔年緱氏山上他能確定弟子劉備的心意。

可如今身在青州的,早已不是當年初出涿縣的無名少年,而是執掌一方,出言就能決百萬人生死的青州牧劉玄德。

這個漢室宗親,又會不會想著更進一步?

他轉過頭來,望向不遠處策馬而行的涼州勐虎,嘆息一聲,“漢室落到如今這般境地,都是你我這些人的過錯。”

…………

雒陽以南,有關名軒轅,而在軒轅關以南,有重鎮陽城。

軒轅關是雒陽門戶,陽城則是軒轅關的門戶。

如今先是收服了周倉等作亂的黃巾,隨後奉詔自青州遠來的關羽等人正屯紮在此地。

劉備遠赴幽州救援公孫瓚還未歸來,故而軍中大事都是關羽和賈詡商量著決斷。

陽城外的中軍大帳裡,關羽正盯著懸在身後的司隸地圖。

當初賈詡在雒陽時就曾多布諜子暗棋,除了用來探聽雒陽城中的訊息,自然也有收集附近地勢的用途。

以他們多方驗證為依據,加上劉備自稱當日有高人相授的繪圖之法為技法,這才繪製出了那副看起來比尋常地圖精妙了許多的“特製地圖”。

“如今此地又無戰事,雲長何不早些安寢?”一身陳舊長衫的賈詡自外而入,手中拿著一片絲帛。

在青州有兩人總是身穿舊衣,而如今兩人都在帳中。

關羽是顧念兄長送衣之情,故而捨不得多穿,總是在舊衣之外套新衣。

至於賈詡喜穿舊衣的緣由,倒是不曾聽他和旁人提起過。

原本正仰頭打量著地圖的關羽見賈詡入帳,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頭。

他兄長素來信任此人,長久相處下來,他也極為欽佩賈詡的謀略,只是如今有一事,他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若是旁人見了關羽皺眉,即便是膽大包天之人也要心中一緊,只是賈詡卻是神色不變,笑問道:“雲長可是心中有疑惑不解之處,儘管出說出來就是。”

關羽沉聲道:“文和,我兄長素來敬愛你的才學,將你視做左右手一般。你之謀劃,也應當為兄長籌謀為主,即便有鄉土之誼,也該放到一邊,不可因私廢公。”

他踏前一步,逼近賈詡,鳳眼睜開少許。

賈詡猶然不驚慌,笑道:“雲長是說我不曾讓你派軍立即去救援天子之事?你以為我是因出身涼州,才故意讓那些涼州人搶了天子去?”

關羽冷哼一聲,顯然心中確是如此想。

原本關羽早就想帶輕騎自軒轅關而入,他們在雒陽城中佈置多年,自然有藏身的法子,不想被賈詡攔了下來。

“雲長,你長於軍事,戰陣之上用兵無敵。可於這政治一事上,卻是十足的門外漢。”賈詡笑了一聲,“我且問你,若是要你進軍,到時勢必與董卓等人遭遇,雙方必是各不退讓,一場戰事可是在所難免?”

關羽沉聲道:“涼州騎軍雖然素來聲名在外,可咱們青州兒郎也非是紙湖土捏。即便是遭遇一戰,羽也有信心可取下那董卓的頭顱。”

於他眼中,素來無不可勝之敵,於他手下,更少有可支撐數合之將。

“你關雲長勇勐無敵,不假。”賈詡笑了笑,“可你能不費一兵一卒取下那董仲潁的頭顱不成?一旦對敵,必然是個兩敗俱傷的格局。到時漁翁得利的又是何人?”

關羽沉默不語。

“如今何進已亡,宦官盡除,原本真正掌握雒陽朝中大事的該是等待蟄伏了許久的滿朝公卿,可如今咱們放董卓入城,豈不是平添了許多變數。”

“退一步講,主公是漢室宗親,即便是被咱們搶下了天子,可入了雒陽又能如何?規矩重重,最多無外乎又是一個霍光罷了。可修修補補,於世道何益?雲長,你追隨主公這麼多年,你說主公所求,難道僅僅如此而已?”

賈詡將手中的絲帛交到關羽手中。

其上其實並無過多言語,只是告知他們劉備已經救下公孫瓚,如今正返回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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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嘆息一聲,“兄長與何進素有舊交,後來雖有所疏遠,可若是兄長在此,不論成敗,只怕總是要試著救上何進一救的。哪怕於他而言弊大於利。”

賈詡忽然大笑一聲,“果然最知主公的還是你們兄弟。”

他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再次遞到關羽手中。

關羽展信而讀,即便是以他的沉穩,讀完書信也是露出驚愕之情。

書信是劉備自青州寄來的,從上面的日期來看,寄來已經有些時日。

信上的前半部分是叮囑何進要小心宦官,不可輕易獨自入宮。

後半部分則是述說昔年兩人之間的舊日情誼,自當日驛舍初遇到後來的共建酒舍。

書信最後,卻是一改前半部分的大將軍稱謂。

“遂高,昔年雒陽城中故人多有寥落,汝當慎之,慎之。”

當初關羽一直追隨在劉備身側,如今見了書信,想到昔年舊事,心中也是多有傷感。

良久之後,他收斂起心思,肅容道:“文和為何如此?”

如今信在賈詡手中,那自然是被他中途攔下的。

若是書信到了雒陽,說不得真的能救下何進一命。

賈詡笑了笑,“何進不死,涼州兵馬如何入雒陽,他董仲潁又如何有機會施展胸中抱負?”

關羽再次沉默片刻,低聲道:“董卓明知咱們在側還敢如此行事,他可會猜到文和的謀劃?如果猜到了,他又會不會按文和的謀劃行事?”

“董卓手下也不缺智謀之士,即便董卓猜不到,總歸是有人能猜到的。不過猜到也就猜到了,到最終,他們總會是按我的猜測行事的。”

當初賈詡在雒陽隱居之時就曾有人自涼州前來拜訪。

直到如今,他還能想起那個看似文弱書生的長衫謀士,一雙沉靜的眼眸之下潛藏的滿是偏執與瘋狂。

兩人對面而坐,就像是對著一面可以照見自身的銅鏡。

相似之處,不在外貌,而在心性。

“既然他們能猜到你的用意,又如何會按你的心思行事?”

即便賈詡素來算無遺策,可關羽心中還是有些不信。

賈詡笑著搖了搖頭,“我也是涼州人,自然知道久處戰亂的涼州人,對那座安穩昇平的雒陽城和那些只會坐談講經的朝堂大臣如何看待。”

“再說,即便他董仲潁有本事壓下那些驕兵悍將的心思,可那滿朝公卿在經歷過最初的慌亂之後,發現這些涼州來的蠻子不過如此,手中有刀卻不敢用,又如何不會起心思?”

關羽點了點頭,他隨劉備在雒陽待過不少時日,雒陽多貴胃,大半看不起邊地子。

“到時起了齷齪,只怕他們便要見識見識涼刀的刀鋒了。”

賈詡笑道:“涼州,可自來不缺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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