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秋風起舞,草木黃落,有雁南歸。

昔年屈子有言,鳥歸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故而有人自天下最北而來,跨州渡江,遠赴江表。

只為見見那個不曾見過的“故鄉”。

江表者,即中原之外,長江以南也。

此時王準正坐在一條渡船上,船行於江中,撐船的船伕精赤著上身,哼著一支南方獨有的小調。

長江雖闊,江流滾滾,一船也足橫渡。

舉目遠望的年輕人不時抬手摸向懷中藏著的錦帕,層層疊疊的錦帕當中是那枚隨著王嚴離鄉多年卻依舊如初的香囊。

當日在彈汗山下的鮮卑王庭之中,王嚴投火而死,也算是落了個清清白白,家國恩情兩不負。

而給他這個義子留下的也唯有這個錦帕和幾件舊衣物。

王準自北到南而來,既是為了見見王嚴口中那處與世無爭的家鄉,也是為了在故鄉之中為他立上一座墳冢,哪怕只是衣冠冢。

“聽口音郎君是自北地而來?”那撐船的漢子笑問一聲。

此時王準已然收回視線,他在北地見慣了孤煙落日,初見這江南風光之時確是有些恍了心神,只是看的久了,也不過如此而已。

“某是從北地來的,自小闊別家鄉,這次還是第一次南返。”王準笑道。

漢子聞言一笑,“原來是歸鄉。那可要多走走多看看。江南風光可與江北不同。而且咱們這江表之地雖說不如北方之地富庶,可相比中原之地卻也要安穩上許多。”

於中原之人眼中,江表也算是化外之地,就如士人看不起武夫,中原之人也往往看不起江表之人。即便是朝中有些好政策,也往往落不到江東之地上。

不過倒也不是全無好處,德不及江表的好處之一便是威也不及江表,或者說是中原之地的朝臣們懶得顧及這江東之地。

故而江表之地相較中原之地要安穩上不少,雖也時有戰事,可多是異族鬧事。

年輕人搖了搖頭,與塞外相比,無論何處都算是安定了。

撐船的漢子忽的笑了一聲,“少年郎如此樣貌,想來到了對岸定然會有不少女子喜愛,說來咱們江表之地的姑娘可是漂亮溫婉的很。”

王準笑了笑,沒有言語。

若是不好,又如何會讓王嚴心心念念記掛了這麼多年。

………………

長江以南,有地名長豐裡,裡中人數不多,勉強有百家而已。

許是因地處偏僻的緣故,即便這些年江東之地不如前些年安穩,可此地卻少有戰亂。

裡中之人世代躬耕於此,極少有外人自外而入,裡中的人也極少外出遠遊。

只有一些心懷抱負的年輕人,少年之時總是想要去外出闖蕩一番,只是最後終究免不了要回到家鄉。

當年自此遠遊而去的王嚴便是其中之一。

王準走在鄉間的土路上,隨意跺一跺腳便是塵埃四起,路上少行人,路旁兩側的野草倒是長的茂盛。

此時他已來到長豐裡的裡門之前,裡門前有一棵大樹,樹上枝葉尚未枯敗,樹下坐著一個老人,老人正靠在樹上,抬頭朝他望來。

“郎君何來?小老兒是此處里長,姓周名處,裡中之人我都熟識,倒是不曾見過你。”老人朝他招了招手,開口笑道。

“自北地而來。”王準邁步上前,和老人說了些王嚴當初和他說過的裡中事,以及王嚴身死之事。

當中自然不曾提及王嚴與鮮卑的恩恩怨怨,只是說他在外不得志,最後因病返不得家鄉。

老人聞言嘆了口氣,倒是不疑有他。

方才王準對裡中的描繪,不是自他們裡中出去的人,對裡中的描繪不會如此詳盡。

“原來是阿嚴的義子。”周處嘆了口氣,“他外出闖蕩也有些年頭了。我本以為他會和其他人一樣,闖蕩累了就會回來,誰能想到會是如今這個結果。”

王準沉默無言。

“少年之時他在裡中最是頑劣。”周處目露懷緬之色,“你義父原本是該與裡中之人一般,安穩長大,娶妻生子的。只是當年曾有個讀書人躲避戰亂而來,在裡中弄了處學堂,教他們那些孩子讀了些書。阿嚴最是聰敏,連那個讀書人都說他舉一反三,是個讀書的好材料。當時我還有些高興,覺得裡中終於要出個讀書人了。”

“只是誰能想到讀書越多他的言語也就越少,直到離開此地,出門遠遊而去。”老人又是嘆息一聲,目光之中帶著些惋惜之色。

片刻之後,他拍了拍王準的肩膀,“既然來了,那就到裡中去看看。他走了這麼多年,裡中可是有人一直在等他。”

老人說著說著又是嘆息一聲,若是知道最後會是這個結果,即便要遭到王嚴記恨他也是無論如何都要將王嚴攔下的。

王準心中一緊,點了點頭。

……………………

裡中的一處水旁,有兩個中年婦人正在浣洗衣物。

左側的婦人雖是上了些年歲,身上又是一套粗布衣衫,可面容之間還能看出些年輕時的娟秀樣貌。

右側的婦人與之相比眉目之間則是要凌厲幾分,一眼看去便能望出是個潑辣性子。

右側婦人將手中衣服甩洗乾淨,放入身側的木盆之中,抹了把頭上的汗水,隨後看向左側正費力擰洗著手中衣物的婦人,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阿娟,也不知那個姓王的有什麼好?你苦苦等了他這麼多年,連個訊息也不曾送回來!這些年上門提親的人連你家的門檻都快踏破了,可你始終不鬆口。如今你的年歲不小了,也是該為自家考慮了。不然今日等到明日,明日等到後日,哪一日才能等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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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陳娟的婦人只是搖了搖頭,笑道:“這麼多年都等下來了,哪裡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我再等他一年。”

“你真是榆木腦袋!”一旁的婦人對她既是憐憫,又是哀其不爭。

這些年裡她每次勸她,陳娟都是這套說辭。

一年又一年,已然不知過了多少個一年,昔日的鄰家少女也拖到了這個年歲。

其實王嚴當初倒是不曾對王準說謊,當年他在家鄉之時確是有許多愛慕他的女子,即便如今這個稍顯潑辣的婦人也不例外。

只是她與陳娟不同,那些年少時的愛慕,既知不可得,那便不再強求。

如今嫁人生子,也算是落得了個安穩。

於二人身後,有個年輕人已然站了許久,方才兩人之間的言語他都聽在耳中,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此時剛好那左側的溫婉婦人轉過身來,望向躊躇不前的年輕人。

……………………

一處老舊宅院之前,陳娟自懷中掏出一串鑰匙,開啟門上的銅鎖,帶著身後的年輕人推門而入。

此處是王嚴當年的舊宅,這些年王嚴雖久不返鄉,可婦人總是會時常來這裡打掃。

故而雖是常年無人居住,可院落之中卻是極為潔淨。

“這就是你義父的老宅。這些年我時常來這裡打掃,你初來裡中,也能在此勉強暫住。”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王準終是狠下心來,將王嚴之事和婦人和盤托出。

最後轉達的是那句他再也返不得家鄉,要陳娟另尋良人的言語。

他自懷中取出那方錦帕,小心遞到婦人手中。

陳娟對這塊錦帕再是熟悉不過,接過之時雙手有些微微顫抖。

只是接入手中之後陳娟並未有王準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婦人面色平靜,只是輕聲道:“看到你一人前來,我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測。活著也好,死了也好,總算是有了個訊息。這個世道活著也未必要比死了更好。更何況是於他這般自負才高之人而言。”

她言語之後邁步離去,只是剛剛出了院門不遠,這個一直面色平澹如水的婦人終究是忍不住,伸手將手上的錦帕打了開來,裡面靜靜躺著的是儲存如初的香囊。

婦人低頭而泣,泣不成聲。

院子裡,孤身而立的王準站在院中,聽著院外若有若無的低低哭聲,沉默無言。

他於心中痛罵著這個狗日的世道。

……………………

自那之後王準就留在了長豐裡,平日裡幫著裡中之人做些農活,他孤身一人,倒也是落得個灑脫自在。

於他一生之中,倒是還不曾有過這般安穩的時光。

眨眼之間便過了月餘。

這一日他正在田壟上與里長閒聊,發現里長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時常望著眼前的水田出神。

“周老,可是裡中出了事情?”王準笑問道。

“阿準,你不是長豐裡的人,來的時日也不長,我看你明日還是離去吧。”老人沉默片刻後開口道。

王準一愣,不知老人為何會口出此言。

“咱們長豐裡這麼多年一直與世無爭,只是前些年西面的山上來了一群強梁,這些人與當地的異族勾結,官軍幾次征討都徒勞無功,也只能聽之任之。”

“不過這些人前幾年倒是安穩,只要附近的裡中交夠了他們要的錢糧,倒是也不會做出些什麼燒殺搶掠的事情。”

“只是去年那山寨中的老寨主突然去世,新繼任的寨主是個狠辣人物,剛一繼位便將今年要上繳的錢糧多加了一倍。”

“到如今咱們還不曾湊出這些糧食。沒法子之下我便向縣裡送去了書信,想著哪怕不能剿滅這些賊人,至少也能派人保護鄉里一二。可是至今都不曾有回覆的訊息。”老人嘆了口氣。

王準點了點頭,看來是縣中不想理此事。

“里長勿憂,我來想法子。”王準沉默片刻後笑道。

“你能有什麼法子。”

老人只當王準是在安慰他,縣中都沒法子,他一個年輕人能有什麼法子。

………………

第二日,王準早早的起身來到了附近的鄉里,接著順著牆上的銅韘標記來到了一處酒舍。

聰明人總有相同之處,有些事即便不曾相互言語,可暗中卻已然各自有所行動。

這些年賈詡在雒陽城中也好,戲忠在幽州也好,早已各自建起了幾處暗網,後來雙方合併,雖尚未大成,可如今已然初具規模,至於聯絡的標記,則是選了劉備親手打造的銅韘之形。

酒舍主人是個滿面風霜的中年人,當初劉備命他隨著王準前來,他便在暗中跟隨著王準來到了此地,後來王準住進了長豐裡,而他則在不遠處的鄉里開了這家酒舍。

“你可有辦法?”一處靜室裡,王準看向眼前的中年人。

中年漢子笑道:“來之前我家主君有過叮囑,若是王君在此遇到事情,可去不遠處的陽泉城中尋蔣欽等人相助。如今不過是小小賊人,想來也不難對付。”

王準倒是不曾懷疑此人所言,當初在塞上他確是見識過劉備的本事,能以孤軍直面檀石槐,自不會是個大言空談之人。

“你為何要隨我來這裡?”王準問道。

漢子笑了笑,“我來此地一來是為了收集江南之地的訊息,二來也是為了王君而來。”

王準倒是並不吃驚,這些年他跟在王嚴身邊,也助他處理過不少暗中之事。

他來南方的路上早就察覺到此人在暗中跟隨,只是始終不曾說破。

漢子轉著手中的酒水,輕聲笑道:“王君如此才華,若是不為這個世道做些事情,著實是可惜了。我家主君只要我轉告王君一句言語。”

“這世上,自來不曾有安穩無事的桃源。”

……………………

北地郡,靈州。

七八騎匈奴遊騎正在四散奔逃,於他們身後有數十騎漢家騎軍緊追不捨。

這些匈奴人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們不過是如往日一般劫掠了一處漢家村莊罷了,這些漢軍卻已是緊追不捨的追了他們三日。

三日之中人不卸甲,馬不離鞍,即便是他們這些自小生在馬背上的匈奴人都要有些受不住了,可那些漢軍還是在後緊追不捨。

如此下去,只怕不用那些漢軍動手,他們自己便撐不住了。

身後漢軍之中,有兩騎縱馬在前,正是返回涼州的傅燮與韓約。

兩人自雒陽回了涼州,發現涼州竟是比當年他們離去之時更亂了幾分,匈奴人襲擊漢地之事屢見不鮮。

兩人決心做出些事情來。

傅燮本就是涼州名門出身,故而很快就拉起了一些人馬。

他與韓約時常帶著這些人馬在邊境之地往來巡曳,這些時日已然剿滅了不少趁機作亂的匈奴人。

只是源頭火起,剿之不盡,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揚湯止沸,稍稍盡力而已。

韓約在馬上重重喘了口氣,這才能開口,“南容,再追下去咱們只怕就撐不住了。”

催馬前行的傅燮卻是不曾回頭,只是朗聲道:“男兒殺賊,豈可惜身!既犯我漢家之地,當誅之!”

他復又壓低聲音,沉聲道:“即便護不得涼州全土,能護住一地也是好的。”

韓約抬頭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

………………

冬十月,東北之地的高柳城外,有五千鮮卑遊騎在外叫陣。

其後更有三部大人所率的萬餘鮮卑精銳壓陣。

只是領軍之人,已非鮮卑大汗檀石槐。

………………

與此同時,劉備等人已然入了青州地界。

出司隸地界之前,賈詡曾言中原內地多匪患強梁,不下邊地。

故而除了幾個文士,劉備等人都是乘馬披甲而行。

自司隸一路走來,沿途確是多有攔路之人,只是所謂的強梁卻非是甲胃兵刃俱全的豪壯漢子。而是一些無衣無家,面黃肌瘦的流民,甚至有些人攔路之時還要拖家帶口,懷抱幼兒。

莫說是殺人劫貨,再多些時日只怕這些人中大半都要自行餓死。

對這些人劉備等人自然下不得手,只得用手中錢財換了糧食,然後再分給他們少許糧食了事。

直接給錢財和大量糧食反倒是會害了他們。

眾人都知道這不是長遠之法,只是即便才智如賈詡,面對這些人時也只能是束手而已,大勢之前,一人之力終究有限。

救得他們今日,卻救不得他們明日。

沿途多餓殍,路邊多凍骨。

一路行來,士仁這般少經世事之人早已面色煞白,賈詡在涼州之時倒是見慣了這種場面,故而面色不變。

今日他們已然來到北海邊界之地,只要再走上半日便能到達北海境內。

此時劉備正翻身下馬,解下身上的黑色袍裘,覆在路旁一個衣不蔽體的少年身上。

袍裘解去,露出其中帶著不少刻痕的鐵甲,他穿著這副鐵甲多次征戰,也算是幾經生死。

少年人見了他身上的鐵甲,被嚇的後退數步,最後抱著袍裘跑了開去。

劉備抬了抬手,想要將他喊住,只是幾次張開嘴,卻是始終無法言語。

即便他喊住這個少年人,又能說些什麼?

世道就是如此。

他站起身來,心中憤滿,想要抽出腰間長劍,只是縱然抽劍而出,他又能斬向何人?

劉備重新翻身上馬,忽的想起張角贈給他的那本太平經。

“兄長……”關羽想要出言安慰一二,只是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劉備卻是轉過頭來,對關羽等人笑言了一聲。

“雲長,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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