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拉還在和大出血做鬥爭的時候,場內迴盪起了孩子清脆洪亮的啼哭聲,

“呼吸心率怎麼樣?”

“都很不錯。”

子宮止血成功,孩子也活了下來,剖宮產已然完成了80%,這次是真的勝利在眼前了。眼見手術成功在望,希爾斯想要重新拿回主刀的位置,所以第一時間搶過了卡維的話。

“先把孩子抱走吧,交給馬庫斯老師,讓他送回醫院。”他雙手慢慢從腹腔內移開,跳下手術檯,“記得注意保暖。”

“嗯。”

作為一個在急診外科滾了幾十年的老醫生,卡維經歷過許多風雨,雖然沒親自上手做過剖宮產,但剖宮剖出事兒的情況卻是見過不少。

世人都覺剖宮好,但只有做過的醫生才知道,小小的剖宮裡到處是陷阱。如果說剛開場他還有餘力讓希爾斯去做切口,看情況選擇插手,那到了現今的收官階段,他反而不敢這麼做了。

於公,子宮的宮內清掃、肌漿層的縫合、子宮周圍的探查都是必做的內容,不管做錯了哪一步都會讓手術前功盡棄。【1】

於私,卡維本來就沒那麼好說話,止血的髒活累活自己全乾了,怎麼可能再把手術讓出去。所以在希爾斯投來想要接手的目光時,卡維輕輕搖了搖頭。

他沒有給予回應,只是把關腹前要做的所有事情按順序說了一遍,也跟著繼續做了一遍:“首先我們要做的是清掃宮腔,不要以為胎盤娩出就夠了,我們還需要再檢查一遍,反正諾拉女士還在夢鄉裡,應該不會反對的。”

臺上的醫學生和外科同僚很清楚,一場剖宮產的偉大勝利就要誕生了。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手術到了這一步仍然還有那麼多門道。整臺剖宮產從選擇切口開始,充滿了密密麻麻的知識點,也是根本沒人講過的知識點。

那些嗅覺靈敏的傢伙早已經拿出了紙筆,將卡維所做的手術和所說的內容一字不落地記錄了下來。

手術劇場一直都是勝敗論英雄,但在外科圈子裡也同樣需要出身和地位。

尹格納茨之所以獲得了那麼多關注,除了他本人足夠優秀外,還得益於頭上那頂男爵的帽子。貴族進劇場表演是極其罕見的情況,自然會贏得足夠多的關注度。

只不過卡維的這場勝利實在來得太過徹底,又有拉斯洛的氣切做鋪墊,以至於觀眾都主動忽視了他現在的助手職位。

卡維用紗布清理完宮腔,又用手來回觸控了一遍子宮內部的黏膜,自知沒問題後才開始做縫合:

“我記得5年前沙俄有一例剖宮產成功的桉例,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外科醫生在偶然情況下選擇了雙層縫合,第一層他選用的是羊腸線肌層連續縫合......”

赫曼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器械護士,第一時間遞上了針線。

卡維左手用鴉喙鉗夾住切口,右手縫合針【2】,看著出血停滯的子宮,儘量放慢了手速:“子宮內部全是血管,縫合不能貪快,要一步步慢慢來。”

也許是對速度的標準不同,卡維的縫合速度依然超出了絕大多數人對“慢慢來”的定義。

驚訝之餘,他們甚至都沒有提問的機會,才剛寫完之前的知識點,卡維的第一層縫合就已經進入了尾聲。

“......第一層縫合完,我們還需要做間斷縫合的加固......因為羊腸線拉力不夠,容易崩斷,所以在加固之後,還需要做第二層,也就是漿膜層的連續縫合。”

卡維對著赫曼招招手,接過了他翻箱倒櫃找到的銀質絲線:“尹格納茨老師為了這臺手術準備了充足的銀線,只可惜今天他用不上了,可惜。”

他的調侃引來了不少笑聲,但卡維的手卻沒有閒著,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子宮縫合。【3】

“縫合完畢,但按照我父親一直以來對手術的要求,我還得多看看子宮周圍。”卡維再次把功勞推給了那位從來都不存在的父親身上,“子宮周圍都是重要臟器組織,而且充滿了供給血管,如果不探查清楚......”

話音到了此處被他斷開,卡維從旁拿了兩塊紗布條:“我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如果子宮縫合的針孔處有出血,諸位不必驚慌,不要用縫合線再去縫扎,這樣反而會加重子宮的負擔。其實辦法很簡單,只需要壓迫三分鐘就能止血。”

如果說莫拉索伯爵的腸管吻合,體現了尹格納茨的快,那這臺剖宮術提現的就是卡維的穩和閒。

遇到大出血時的穩,以及在收尾階段的閒,極致的悠閒。

在接下去的三分鐘裡,他邊壓著子宮縫合口的出血點,邊看著諾拉敞開的肚子,像是個將全域性盡皆掌握在手中的主刀教授,回答了許多人的問題:“你們問的是剛才打進子宮內的試劑吧,那是我父親去東方旅遊時得來的古方。”

“東方?印度?”

“不不,再往北面些,a。”

“哦,是那個盛產絲綢、茶葉和瓷器的地方。”

“這種試劑是當地人在產婦分娩困難時使用的特效藥,傳承上千年了,經過我父親的研究發現,它能幫助子宮收縮。”卡維說道,“事實也正是如此,諾拉女士的子宮收縮非常有力,比物理鉗夾更能起到壓迫止血的作用。”

既然是外界從未出現過的古方,又如此有效,觀眾也很知趣並沒有詢問製備上的細節。

“止血效果確實優秀。”

“如果卡維先生有意向的話,我的藥鋪可以代為銷售這種止血藥。”

卡維糾正道:“請大家注意,這是只用於產婦幫助子宮收縮的藥物,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止血藥。等過段日子我會再完善一下藥物的各項實驗,希望能計算出一個合適的使用劑量。”

問完了藥物,他們很快就調轉了目標,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手術上。

先行娩出孩子胎盤、胎盤清掃、子宮收縮止血、縫合的方式、縫合後需要做周圍探查......這些都是他們聞所未聞的東西,教科書上沒有,教授的嘴裡也沒有。

卡維不得已又拖出了自己的父親:“主要還是我父親的那次長達三年的遊歷,不僅去了東方,還特地去了非洲。他發現當地的非洲土著經常做剖宮產,而且成功率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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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大大超出了眾人的認知範疇:“這不可能,他們缺乏像樣的手術工具!”

“黑人怎麼可能會做剖宮產?我猜他肯定是看錯了!”

“手術如此複雜,但他們卻連字都不認識,要是換成東邊的黃種人或許還能有些說服力。”

“這是我父親親眼所見......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卡維嘆了口氣,說道,“他們的處理方式非常粗糙,還保留著中世紀的陋習,但止血效果並不差。因為已經流傳了許多年,手法固定,死亡率肯定有,但一直都不太高。”

“他們怎麼做的麻醉?不會就這樣任由當地的巫醫們剖開肚子吧?”

“古柯鹼,熱帶雨林裡到處都是。”

“那止血呢?”

“烙鐵,雖然殘暴但諸位應該知道這種做法確實很有效,尤其在病人不知情的情況下。”

“縫合呢?他們可沒有那麼精良的縫合針、羊腸線和銀線。”

“子宮就用最細的棕櫚繩。”

“皮膚呢?皮膚如果用粗糙的棕櫚繩肯定會引發皮膚潰爛,這一點已經是外科的共識了。”

卡維也承認這一點,回道:“用螞蟻頭。”【4】

“螞蟻?”

“螞蟻的巨大上顎可以緊緊咬住皮膚,就像我手裡的縫合針一樣穿過切緣,用倒鉤卡在那裡,一旦咬緊之後就切掉它們的身體。而且這些巨型螞蟻還會分泌一種防止潰爛的唾液,幫助傷口癒合。”

卡維笑著解釋道:“不要看不起那些落後的地方,即使你看到了99%的糟粕,棄之如敝履,但總能在最後的1%中淘換到一些值得學習的閃光點。”

又是一陣齊刷刷的落筆聲,卡維移開了紗布條,仔細檢查了縫合創面:“很好,止血成功。”

接下去的探查中,沒有發現漏掉的出血點,手術終於來到了最後的躺贏階段。卡維按照現代外科的流程,再次檢查了一遍抬高子宮的紗布條,仔細和周圍的護士清點了帶來的紗布條、鴉喙鉗和縫合針的數量,最後才決定關腹。

“希爾斯老師......”

卡維總算讓出了手裡的針線,因為他知道,接下去的縫合並不難,以希爾斯的能力完全可以搞定。但可惜的是,卡維這套行雲流水般的手術作業深深刺痛到了他的自尊心。

希爾斯拒絕了。

“還是我來吧。”赫曼順勢接過了針線,並且給了希爾斯一個臺階下,“他剛才身體就不舒服,還是去準備室休息一會兒吧。”

希爾斯脫掉了自己身上的皮裙,掃了眼旁觀的觀眾和諾拉,微微欠身後,板著臉孔離開了劇場。

皮膚縫合並不難,赫曼在卡維稍加指點下很快完成了收尾工作。

手術順利結束,接下去再沒有瞭解說空間,完全是主持人發揮的時刻:

“女士們先生們,先恭喜諸位不虛此行,手術在市立總醫院年輕一代外科醫生的手裡完成得非常漂亮。不論諾拉女士將來的傷口會不會潰爛,也不管她的孩子命運幾何,這臺剖宮產手術必然會被記錄在外科歷史之中。

而順利完成手術並且成功拯救了諾拉性命的,是位不折不扣的奧地利醫生!是別國無論如何都只能羨慕的事實!!!”

......

主持人非常巧妙地避開了主刀名字,給希爾斯留足了面子。但從術後的採訪和問話環節中不難看出,觀眾心目中的主刀顯然就是被那些黑色紳士禮服團團包圍在準備區的卡維。

在問完了剖宮產手術中的一些細節後,他們還不厭其煩地仔細參觀了消毒用具。

之前被調侃是擺設的漂白水、皂液和酒精,現在都成了他們重點觀察的物件。

和需要控制劑量和製備流程的催產素不同,皮膚表面的消毒並沒有什麼難度,只要拿著漂白粉和鹼皂,誰都能做到。卡維願意抓住這次機會,在消毒上大做文章。

“我其實和大家一樣,對消毒持保留意見。”他以退為進,先取得這些人的信任,“對消毒的過程很茫然。”

“那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地做這些準備?”

“為了證實我父親和他朋友的想法是錯誤的,紳士本就不該洗手。”卡維無奈地搖搖頭,“但現在我心中那個承載了數百年的外科手術理念,似乎正在崩塌。”

“是因為術後病人恢復得都不錯麼?”

“確實如此。”卡維洗乾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在這個時刻都在創新的年代,更應該用事實來說話。我已經接診了5位病人,如果包括諾拉的話,那就是6位,他們的傷口都沒有發生潰爛。”

這是之前尹格納茨就和所有人說過的事情,卡維拿來又強調了一遍。

只是想徹底消除這條積弊非常難,即使到了現在的程度,卡維依然沒法做到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這些觀眾裡只有少數幾位醫生和醫學生願意嘗試,其他人還是選擇官網。

“沒關係,我會繼續研究傷口潰爛的成因機制,時間會告訴大家答桉的,我不急。”

這時從人群中擠來兩人,都穿著簡單的襯衣和外套,甚至連頂帽子都沒有。他們不顧周圍人的反感和鄙夷,依然走到了最前面:“卡維醫生,卡維醫生,我們有個問題,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想要問你!”

卡維點點頭:“兩位請講。”

“我是《時報》記者,他是《自由新聞》的記者。”一位留著長卷發的年輕人,激動地整了整衣裝,笑著祝賀道,“在提問之前,我們還是想要恭喜你,剛才的手術實在太精彩了。”

“謝謝。”

兩人互看了一眼,知道這個問題有些不合時宜,但記者的旺盛好奇心還是讓年輕人開了口:“我們其實就想問問,原本這臺剖宮產的主刀,尹格納茨醫生去哪兒了?”

“因為他下午和你剛做完一場手術,理應能趕回來才對。”

“是啊,我們在猜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是生病了?還是突然出現了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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