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所臨時搭建起來的兵營醫院裡,剛才那位士兵遭遇到的情況可謂屢見不鮮。

其實這種“死而復生”在現代也偶爾會出現,但幾乎不存在於正規醫療機構,原因就在於生命體徵的測量以及最後的搶救工作。

但在混亂的19世紀戰後兵營裡,隨行的醫生們很難從最基本的視診和觸診中判斷病人是否真的死亡,尤其他們還沒有完全掌握卡維所說的生命體徵和體溫診斷。

畢竟醫患數量嚴重不成比例的當下,醫生很難在沒有監督的環境裡堅持複雜的生命體徵測量。

其實在外科,這種薛定諤的生死發生機率非常罕見,因為簡單的外傷處理後,“傷口潰爛+高熱+暈厥”套餐足以帶走一位士兵的性命,幾乎難有意外。

內科就不同了,士兵沒有外露的傷口,只有很隱晦的症狀,想要快速判斷確實需要一定的臨床醫學經驗。而當經受了大量傷兵潮的衝擊稀釋後,精神無法集中,處事越發馬虎,能保有原先的三成經驗就已經算得上難能可貴了。

亞當斯就是薛定諤生死的受害者,原先住在內科病房,現在遭了幾棍毒打,已經是外科的人了。

卡維沒辦法去責問一位副元帥的醫療理念,手裡這封布來希特大公的信件在對方眼裡也和白紙一樣。但他還是需要申明一下自己的地位和想要做出改變的決心,不然的話,西線必然會迎來潰敗。

“拉明副元帥,雖然這裡是您的兵營,兵營臨時救護所也不歸北線奧爾米茨要塞總醫院院長管轄。但有一點需要提醒您......”

卡維輕輕抬起右手食指,指著軍服衣領上的軍銜,說道:“我除了頂著一家野戰總醫院院長的頭銜外,還掛著軍醫處副督察的頭銜。”

“副督察?什麼副督察?”拉明還沒搞懂軍醫在部隊裡的軍銜職位,“我的第六軍有自己的軍醫處督察。”

“嚴格來說他歸我管。”

卡維原本不想和這位吃了敗仗的副元帥多說廢話,因為只看布來希特大公電文的字面意思,自己就是來幫忙的。亂搞事,尤其搞權力更迭那一套明爭暗鬥未必有利於前線戰事。

但他之前並不知道相隔幾百公裡以外的西線,竟然搞出了這種汙糟事。

如果醫生連士兵的生死都分不清,那這支部隊還有什麼士氣可言。

拉明似乎懂了卡維的意思,從辦公桌旁的酒桌挑了一瓶葡萄酒,給自己滿上一杯後,說道:“你的意思是想接管這裡?”

“這裡醫療系統已經崩壞,本來人手就不足,醫療理念也很陳舊,無法保證士兵的安全。”卡維說得很直接,在他看來,痛陳利害最能讓對方瞭解事情的嚴重性,“我接手,應該不至於再發生剛才那種情況。”

拉明笑著搖搖頭,很委婉地反駁了他的觀點和要求:“不了,我覺得現在就挺好。”

“活人被當成死人,很好???”

“難免出現的錯漏而已,亞當斯中尉不是醒了麼?”拉明喝了口紅酒,澹定地說道。

卡維一時間沒能理清他對於這件事的邏輯思維:“那還有那些沒有醒來的呢?難道就真的死了麼?”

“是啊,我剛才已經說了,用的是最純正的德語,卡維醫生難道沒聽懂麼?”拉明放下酒杯,看了卡維一眼後,就回身看向了牆上的戰事地圖,“第六軍臨時救護所現在的運轉一切正常,卡維醫生還是去別處看看吧。”

卡維不知道他這種迷之自信是從哪兒來的,或許之前幾場戰鬥失利也和此人的性格有著直接關係。

他有理由懷疑面前的威廉·馮·拉明副元帥已經被自己錯誤的自信和失敗衝昏了頭腦,需要儘快向維也納彙報這件事。但在此之前,他還是想要再爭取一下:“我尊重副元帥的決定,不過作為醫生,我應該可以去探望一下剛才那位中尉吧?”

拉明點點頭:“請隨意。”

“告辭。”

......

卡維既然壓不住拉明,拿不到醫院的管理權,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想靠著自己的軍醫理念改變這裡的救治方式。至少不能再出現把活人當死人的詭異操作了,因為那和活埋沒什麼兩樣。

而且亞當斯並非外傷傷兵,而是一開始就生病的病人,慎重起見去看看他也算是一種預防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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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斯此時正被人關在一個單獨的小房間,位於兵營醫院的角落,看上去原本是一家簡陋的農舍。門口被人上了鎖,掛了張“精神異常”的牌子。

“我是卡維醫生。”

門口站著一位士兵,應該是被叫來負責看管亞當斯的,見到年輕的卡維原本還想趕人,可再定睛一看他的身後和領章,態度立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他在感性上不願承認這件事,年齡和領章嚴重不符。可客觀事實就擺在眼前,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必須給予應有的回應。

他併攏雙腿,做出最為標準的立正姿勢,畢恭畢敬地說道:“中將閣下!我奉隨軍主任醫生的命令在此看管精神病人。”

卡維點點頭,笑著示意他放輕鬆,然後問道:“剛才開槍的亞當斯中尉是不是被關在了這裡?”

“對,就在這裡。”

“他腦袋上被人敲了幾下,外科醫生有來看過麼?”

“外科醫生剛走。”衛兵並不肯定自己的說法,猶豫片刻後說道,“我看他拿了器械箱過來,應該給他縫合了傷口吧。”

這些外科醫生對顱腦火器傷的認識不足,但對顱腦鈍器傷還是有些瞭解的,應該不至於出現誤判。當然,一切都無法肯定,卡維必須進去看上一眼:“我想進去看看他。”

衛兵很為難:“在沒有主任醫生的命令之前,理論上誰都不能進入這間屋子!”

“拉明副元帥也不行?”

“這......”

卡維笑著說道:“我就是進去看看他,沒別的想法。”

“可是這傢伙情緒很不穩定,太危險了,中將閣下。我如果是您,絕不會去見這樣一位瘋子。”

能看得出來,衛兵是真擔心卡維的安全。不過這也進一步勾起了卡維的求知慾。為什麼他會被判為死亡,又為什麼會醒過來,還出現了精神異常。

“放心,我有自己的護衛,他手裡沒了槍傷不到我。”

衛兵看著他和身後護衛的軍服,又把視線落在了他們的軍銜上。說實話,就算是身後護衛的領章也足以命令他所在步兵團的指揮官:“那......那好吧,我給你開門。”

“謝謝了。”

衛兵快速掏出了鑰匙,開啟門鎖:“請注意時間,如果被主任醫生看到的話......”

“我懂。”卡維拍拍他的肩膀,“給我十分鐘就行。”

這間屋子只是最普通的平房,裡面只有兩個房間,窗戶被人封死,本該存在於這裡的傢俱和生活用品被全部移除,被換成了好幾張病床。這裡的醫生在出事之前就已經預見到士兵會出現的精神問題,早早佈置好了臨時精神病安置所。

不過現在能有幸住在這裡的只有剛才那位亞當斯。

“亞當斯中尉。”卡維戴上口罩和手套,慢慢走到他的身前,“我是卡維醫生。”

亞當斯雙手被綁在了床上,腦袋裹著大量繃帶,臉上還能看到好幾天乾涸的血跡。他的兩眼緊閉著,聽到有人打了招呼也沒有要回話的意思。

卡維時間確實有限,所以在問話上走了極端:“我想問問你為什麼會被關進停屍間。”

這句話直接觸碰到了亞當斯的痛點:“你是在搞笑麼?你問我為什麼?你不是醫生麼?醫生來問病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停屍間???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笑的笑話麼?”

卡維看著他暴怒的模樣,笑了笑:“看來沒瘋。”

“我當然沒瘋,瘋的是給我做診斷的那幾個醫生!”

卡維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體溫還算正常,剛才的傷口也只是頭皮裂傷,出血很多但沒有傷到骨頭。至於有沒有顱腦出血,只能靜觀其變了。

“你之前生的是什麼病?”

“醫生一開始也不知道,但後來說我可能是亂吃東西,是食物中毒。”亞當斯說道,“然後給我用了解毒劑。”

“解毒劑?”卡維皺起了眉頭,有了不太好的預感,“什麼解毒劑?”

“好像是非常昂貴的解毒劑,聽說用料非常講究。”亞當斯又回憶起了當初的畫面,“他還當著我的面調配的,用了各種各樣的粉末和草藥,混合在一起之後做成的解毒丸。”【1】

卡維不想聽這些,繼續問道:“先不聊解毒劑了,還是說說你之前都有些什麼症狀麼?”

“體溫很高,身上發冷,頭痛乏力,嘔吐,全身骨關節痛,肌肉痛,反正就覺得哪兒都在痛。”亞當斯想起了當初發病時的痛苦回憶,“我在病房裡待了足足11天,一直渾身發燙,太難受了!”

“在吃了解毒劑之後呢?”

“肚子很痛,非常痛!”亞當斯解釋道,“可醫生說那是在排出毒素,讓我忍一忍。”

“然後?”

“然後當然是腹瀉,但也只是兩三次而已。除了這個之外,我的口水也變多了,本來已經差不多好了的嘔吐也跟著出現了。”亞當斯非常反感醫生的治療方法,“就這樣他還想給我使用這種解毒劑,說它很有效,但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反應,被我拒絕了。”

“看來裡面加了點水銀。”卡維這半年多以來已經熟練掌握了內科醫生們的固有套路,可以從症狀反推使用的藥物原料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不是中毒。”

“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中毒!

!”

從時間上來看,他從部隊集結時就開始發病,幾乎缺席了所有的軍事部署。當初可沒有那麼多傷兵,診斷失誤完完全全就是醫生失職。

“你竟然沒有被後送回維也納?”

“我是在行軍路上發燒的,醫生說應該送往中心醫院。而中心醫院就設在慕琛,我一直在那兒。”亞當斯嘆了口氣,“沒想到病還沒好透,前線就傳來戰鬥失敗的訊息。”

“現在你又跟隨他們來到了這裡。”

“是啊,前天到的,那會兒體溫還沒退,又淋了雨,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亞當斯說到這裡,臉上又猙獰了起來,“大概就是因為我昏睡了一天一夜的關係,被醫生診斷成了‘病死’。”

“還好你醒過來了。”卡維撩起他身上有些發臭的襯衣,小心地摸了摸肝脾,又看向軀幹皮膚,已經得出了結論,“你們軍隊裡是不是很多像你這樣的病人?”

亞當斯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在他病倒之前軍隊都顯得很健康:“我也不知道。”

“那我換個問題。”卡維站起身,問道,“兵營裡是不是有很多老鼠?”

“老鼠可是每個兵營宿舍裡的特產,怎麼可能沒有。”亞當斯苦笑了一聲,“我睡在病房裡都能被老鼠爬上腦袋,倒不是要咬我,只是想找東西吃罷了。”

“不洗澡,又有老鼠,再加上症狀有高熱畏寒,肝脾腫大,全身疼痛......”卡維指著他軀幹上的幾處色素沉著,“應該是斑疹傷寒,這些都是曾經出現皮疹的證據。”

斑疹傷寒也算不上奇異的疾病,在19世紀很常見,應該每個醫生都有學習才對。在市立總醫院裡其實就有許多斑疹傷寒的病人,卡維在寫《體溫計》那篇論文中還引用了斑疹傷寒病人的病歷。

“你的斑疹出現得少,病情發展似乎也有點奇怪。”卡維解釋道,“不過現在應該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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