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梆子聲……”

汗水已經浸溼了源稚女的額頭,他嘴唇微張,喘著粗氣,看得出來他已經很難過了,但他仍竭力去回想著自己失控前的片段,自己化身為嗜血的惡鬼前,那些侵入自己腦海的資訊。

源稚女後方的櫻井小暮見狀,忍不住來到源稚女的身旁,她眼神充滿擔憂地看著被痛苦的回憶折磨的源稚女,櫻井小暮將手臂靠在源稚女的身側,以免這個男人在承受不住精神煎熬時能用她的手臂借力而不至於磕碰在堅硬的桌沿。

“有!”

源稚女的身子勐然前傾,他扶著櫻井小暮的臂彎,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沿著他的長髮緩緩砸落在榻榻米上……風間琉璃就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惡鬥似的,但他也終於回憶起來了。

“確實有一種梆子聲……每次都以詭異的頻率響起……就像是惡魔的低語……又像是古老的咒句……”風間琉璃一邊喘息一邊說,“聽到這種聲音後我就逐漸失去了意識……就好像……就好像是被封印在漆黑的深淵……我看不見任何畫面……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然後深淵裡的那個惡鬼……就會代替我……甦醒……”

風間琉璃記憶的片段是斷斷續續的,所以他說出來句子也是斷斷續續的,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的表達,所有人都能聽懂源稚女話裡的意思,也都能感受到源稚女骨子裡對於那種詭異的梆子聲的恐懼。

看著攙扶著櫻井小暮、仍在大口呼吸、痛苦得宛若經歷一次地獄的源稚女,源稚生的胸口微微抽痛……不知不覺他的眼睛也紅了,朦朧中他好像看見了十年前那個總是跟在他的身後牽著他的衣角的男孩,也是這般脆弱,也是這般單薄……瑟縮得像是松鼠或是家貓一樣的小動物。

源稚生的前後左右都是人,甚至還有他的父親和他的妹妹,但此刻源稚生的目光裡只有不遠處那個和記憶完全重疊的男孩,回憶如一場洶湧的大潮將他淹沒。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閃回,很多很多年前,生活在山裡的一對平凡的兄弟,無父無母,相依為命,就像風中的蘆葦,脆弱而堅強。

哥哥是要強的性格,苦練劍術,籃球和足球都樣樣精通,他期待被喜歡的女孩看到自己帥氣的背影,最受不了別人看不起的目光;而弟弟則稍顯怯懦,多愁善感又心思細膩,有時會因為一株小草的逝去而哭泣,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一直跟在哥哥身後,仰望哥哥的背影就能讓他安心。

他們一起練劍,哥哥總是劍道館裡最拽最有天賦的孩子,他總是手持兩把竹刀,但他和弟弟對打的時候總只會用一把,另一把扛在肩上,因為他隨便哪一只手的哪一把竹刀都能打敗弟弟,只有一種情況下他會把兩把竹刀都用上……就是每當劍道館裡有人說弟弟的壞話,用“只會依賴哥哥的廢物”和“比女孩子還女孩的娘炮”一類的詞形容自己的弟弟的時候,哥哥每次都會用兩把竹刀把那些人抽得皮開肉綻。

他們去山上看獅子座的流星雨,哥哥是獅子座,哥哥告訴弟弟獅子座的流星雨就是為了獅子座的人出現的,所以他們一定能看到最盛大最壯觀的流星雨,為此兩人還省下了中午的梅子飯……可他們沒有等到,流星雨沒有來,迎來的只有一場傾盆的暴雨,那時候弟弟站在暴雨裡,他覺得哥哥準備了那麼久,可是流星雨看不到了,這簡直是世界上最難過的事,弟弟難過到流下眼淚。

他們一起偷偷坐飛機,哥哥偷學了開飛機,他很聰明,什麼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在弟弟生日那天,哥哥偷開了護林員的飛機,載著弟弟飛到高高的山上,他們站在山巔俯瞰山下的風景,人就像螞蟻一樣渺小,從小生活的鹿取鎮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大,哥哥許諾弟弟以後一定要闖出名堂,帶弟弟去東京看看這個世界最繁華的城市。

後來哥哥真的來到了這座名叫東京的大城市,大城市遍地繁華,他成為了這座城市裡地位最高的幾人之一,呼風喚雨,他的眼神依舊凌厲,卻多了幾分疲憊……因為他再也沒有機會帶自己的弟弟看到這座繁華的城市,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在那個雨夜,連同弟弟身體裡的惡鬼一起,他把弟弟的屍體扔在了山裡的廢水井,永遠地把惡鬼鎖在了井底,他在那個雨夜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同自己有關於弟弟的回憶……原以為這段往事再也不會在他的人生中被提及。

從那以後,他面對怎樣的“鬼”都能毫不猶豫地揮刀斬之,因為他這一生中殺死的第一只“鬼”就是自己的親弟弟,在生命中最苦的時候他們相互依靠,可他殺死了那個和他相互依靠的弟弟……他已經為正義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猶豫,他也反覆告訴自己弟弟已經變成了極惡之“鬼”,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他的做法是正確的,是無錯的,這是他唯一能為變成“鬼”的弟弟做到的事,就是結束他作為“鬼”的人生,正確的事不需要後悔。

可是怎麼能不悔恨呢,他永遠無法忘記弟弟在浸滿廢水的井底看著天空的眼神,那空洞的眼神倒影著他的影子,嘴裡一直呢喃著“你來了……哥哥……哥哥……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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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次次地做噩夢,夢見自己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仰望著漆黑的天空,怎麼爬都看不到光,井裡的水冰冷刺骨,期待著某個人能回來找一找自己……是啊,在最窮苦的日子他們相依為命,好不容易等到的那個人卻將冰冷的劍刺入自己跳動的心扉,滾燙的鮮血在那場冰冷的暴雨中也漸漸丟失了溫度。

他一次次地從那個循環往復的噩夢中驚醒,手腳冰冷,他終於明白了,噩夢裡冰寒刺骨的從不是那池井水,也不是從天而降的暴雨……冰冷的是自己的心。

殺死弟弟的時候他早就把眼淚流乾了,弟弟的血也流乾了,冰冷的他抱著冰冷的弟弟……就像沒有感情的木偶和沒有生命的屍體在雨夜中相擁。

可是命運好像向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那個已經“死去”的弟弟回來了,時隔十年之久,帶著相同的音容,依舊是那個愛哭的傢伙,姣好而乾淨……好像那個雨夜中噬人的惡鬼從來沒有出現過。

原來弟弟從來都不是“鬼”……那當初自己殺死的是什麼東西……

源稚生迷惘地起身,迷惘地走向長桌一端的源稚女,又迷惘地俯下身子……他想摸一摸稚女的頭,像小時候一樣,可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只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朝源稚女拜俯下去。

“稚生……”上杉越看到源稚生的舉動,神色複雜。

“稚女……對不起。”源稚生的額頭緊貼榻榻米上,懇切的語氣透著深深的愧疚,“十年前的事……是我錯了……害你受苦這麼久。”

源稚生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要強的他一生中都從未以如此卑微的姿態道歉過,可這一刻他拋下了所有的自尊心,他做錯了事,那是他人生中誤會最深的一件事,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過錯,怎樣的懲罰他都願意接受……源稚生這樣想著,他不奢求原諒。

下一刻,一雙手搭在源稚生的肩膀上,手掌纖細柔軟,卻十分有力,將源稚生緩緩扶起,

源稚生抬起頭,再次對上了那張記憶中的臉……那張臉淚眼婆娑,像是在無聲痛哭,又像是喜極而泣。

“哥哥……哥哥……”源稚女貼近源稚生,他輕聲說,“你來了……你終於來找我了……這一天我等了好久……你終於來了……”

源稚生的身子劇烈的顫抖,因為面前的源稚女緩緩上前,緩緩擁抱向他。

他能感受到男孩溫熱的淚流在自己的肩膀上,“哥哥”兩個字還是那麼的溫順和溫柔,一如十年前那樣……最讓源稚生觸動的是,源稚女的語氣和記憶裡一模一樣,彷彿只是埋怨源稚生來得遲了,卻絲毫不提十年前的那件事,好像他被源稚生絕情殺死的那個雨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男孩的一場噩夢。

這麼多年來,源稚女始終生活在兩種人格之間,一個是渴望向兄長復仇、森羅惡鬼般的風間琉璃,一個是性格懦弱、渴望與兄長重逢的山間少年源稚女,這些年來一直是風間琉璃掌握著這具身體的主導權,他本該徹底掌控這具身體,將源稚女囚禁在心底最深處,將鋒利的長刀插入兄長的心臟之中,完成復仇……就像十年前哥哥對他的那樣。

可當源稚生匍匐下身子,說出道歉的話時,風間琉璃覺得自己怎麼都壓不住心底的那個男孩了,男孩想見哥哥的心是那樣急切,衝澹了心底埋藏的苦痛、衝滅了復仇的熊熊火焰……這一次,風間琉璃的人格緩緩墜入深淵,而源稚女的意識突破層層桎梏,轟然復甦。

“我有一個問題。”楚子來到路明非身邊,低聲詢問,“如果源君和風間君沒有在今天見面,沒有解開誤會,彼此都不知道風間君是受王將的控制、其實本身並不是‘鬼’的事實……源君和風間君最後的結局會怎麼樣?”

路明非意外地看了眼楚子航,他沉默了片刻後,才緩緩開口。

“那樣在赫爾左格的陰謀實現之前他們都沒機會碰上面,最後在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刻開始決戰,那是‘皇’與‘皇’之間的戰爭,他們都超越了各自的極限,沒有人能夠阻止……”路明非看著不遠處擁抱的兄弟,輕聲說,“戰鬥到最後,他們也許會像現在這樣擁抱著……一起死去。”

楚子航點點頭說:“那你確實做了件好事。”

路明非緩緩搖頭:“是赫爾左格太壞了。”

“諸位諸位。”路明非拍了拍手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抱歉打擾你們兄弟相見的溫馨時刻,但是麻煩把感動的情緒暫時收一收,今天大家都到場這麼齊全的會面不容易,我想把重要的事一次性都告知給大家,所以接下來還有幾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要宣佈。”

所有人都望向路明非,路明非望向源稚女:“稚女,我知道你徹底甦醒了,現在和你哥哥見面的完全是‘源稚女’這個人格,而‘風間琉璃’這個人格暫時被封印了,但你依舊沒有徹底擺脫赫爾左格的控制。”

“源稚女和風間琉璃你們彼此的記憶是共享的,我現在告訴你的內容,風間琉璃也都是能聽見的。”路明非話鋒一轉,“風間琉璃在源稚女的身體裡始終是個隱患,他不可能一直處於被封印的狀態,一旦王將敲響梆子聲,風間琉璃就會再度被喚醒,並且化身為受王將操控的極惡之‘鬼’。”

“那要怎麼辦?”愷撒微微皺眉,“我們是不是應該把風間琉璃這個人格徹底抹殺掉?那個腦橋分裂手術能復原麼?復原後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那是不現實的,赫爾左格的技術比我們高出太多了,我早就查過相關的資料,腦橋分裂手術產生的人格是無法透過手術抹除的。”路明非搖搖頭,“而且說實話,我並不討厭風間琉璃,其實一開始和我在極樂館見面的就是風間君,給予我信任的也是他,他只是源稚女的執念和手術的作用結合產生的意志,風間琉璃本身並不邪惡,邪惡的只有赫爾左格那個傢伙。”

“並且麻煩的不僅是源稚女。”路明非說,“因為被做過腦橋分裂手術的不只有他一個。”

“還有誰?”上杉越急切地問,“稚生麼?”

已經把自己兩個孩子害成了這副慘狀,如果連源稚生的腦部也被那家夥動了手腳,上杉越的怒火會把赫爾左格那家夥灼穿。

“不是源稚生。”路明非深深嘆了口氣,“是繪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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