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結束的很早,吳禎堅持午後還要安排士卒泊船紮營,滴酒不沾。華高也不勸。反而是朱塬喝了三杯很甜很澹的果酒,感覺味道不錯,還想喝第四杯,被華高勸阻,還乾脆讓人把他桌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摳門!

回到自家,午時剛過。

從轎子換到肩輿,從外院換到內宅,直到日常起居的正房門前。

四個女人一起迎上來。

朱塬靠在肩輿躺椅上一時間不想動,覺得微微暈眩,才意識到果酒也是酒,而這具身體對酒精的抵抗力,真是沒有什麼抵抗力。

很香的味道傳來。

是青娘。

探手過去,青娘立刻躬下身。

朱塬用手指沾了沾女人唇上紅紅的胭脂,下意識要送到嘴邊,想起自己不是賈寶玉,就有些尷尬地舉在那裡。

很快被洛水接住,用手帕幫自家小官人擦拭。

朱塬這才點評青娘今天顯然是很用心準備了的妝容:“把雙唇塗勻,塗半片唇算什麼樣子,難看。臉上就不要抹胭脂了,女鬼一樣。眉毛不錯。還有髮型,頭髮不要全部紮起來,扎一半留一半,會顯得你年輕又漂亮。還有,唔……太香了,你泡香粉缸子裡了啊?”

青娘聽著,越聽越忐忑,眼淚都要掉下來。

害怕自家小官人因此轉折,說今晚就算了甚麼的。

朱塬沒有轉折,說完對洛水道:“你幫她參謀一下。還有……”說著轉向寫意:“你們弄這些奇奇怪怪的化妝品,裡面沒有鉛什麼的吧?”

寫意立刻搖頭。

自家小官人那份‘注意事項’都是她們幫忙代筆,既然小官人說鉛、汞等物有劇毒,她們怎麼可能還會允許那些東西進入宅子。

朱塬嗯了聲,抬起微醺的眼眸望向天空,今日還是晴天,沒有風,午後的陽光很暖。

就是院子不大,有些遮擋光線。

畢竟說是像四合院,但總體還是江南大宅那樣普遍的緊湊格局,房子很大,院子很小。

寫意等待片刻,終於道:“小官人,進屋睡罷?”

朱塬嗯了聲,收回目光,恰好注意到院子一角某個小小的身影,笑著道:“過來。”

麻袋立刻跑了過來。

臉蛋紅紅,眸子飄飄,心虛的小模樣。

朱塬道:“進屋,我要好好審問一下,第一次見,我就感覺你圖謀不軌,看來等下還要動一動大刑。”

麻袋臉蛋更紅。

不過,卻沒有青娘聽到這話會惶然的樣子,因為她能感覺到,小官人心情不錯,在和自己玩笑哩。而且,可能……睡中覺前,又想看她不穿麻袋的樣子了。

朱塬說著已經起身。

進了屋,來到臥房,很快被幾個女人伺候著上了床。

打發她們離開,只留下一個小妮子。

側躺床上,拍了拍床沿,等某個麻袋湊過來,朱塬笑問:“招了吧,還是說,我先動一動刑。”

藺小魚俯身趴在床沿,很想受一受‘刑’的,不過,想起幾位姑娘委託,她要忠人之事,便從自己身前的口袋裡掏出用綢布包好的幾疊帕子,又朝朱塬身後指了指。

朱塬明白,是住在正屋後面照房裡的姑娘們。

照房是內宅最北一進,連著院牆,因此被修成很高的兩層,還與內宅院落等寬,於是大大小小很多房間,通常都是主人家的女卷或子女居住,連帶丫鬟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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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得伸手拿,朱塬示意小妮子:“展開我看看。”

若是普通手帕,女人們透過寫意她們就能轉給自己,雖說……也不容易,但肯定不用這麼偷偷摸摸。

藺小魚聽話地小心拿起一張帕子展開。

白色的絹帕,細細的鎖邊,上面繡著一簇紅豆,還有一首小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帕子一角還有名字。

印章風格,不過,顯然是為了讓某人一眼看懂,並沒有用篆字,而是隸書,瘦瘦長長的兩個變體,梁丘。

朱塬想了下,疑惑道:“梁丘,不是穴位的名稱嗎?”

藺小魚眨了眨晶亮的眸子。

小官人問自己麼?

小官人都不確定的事情,她怎麼可能知道呢?

不過吧,穴不穴位的,她不懂,但這個梁丘,是梁丘姐姐。

六娘。

見小妮子不說話,朱塬也沒有深究,示意道:“挺漂亮的,換一張。”

藺小魚選了另外一疊的其中一張。

再次展開。

這次是流水落花的山水刺繡,看得出與剛剛那條帕子風格不同,文字也只有短短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同樣留了小章,圓圓的一個‘麗’字。

這樣一對比,朱塬明白了。剛剛的‘梁丘’,也是姓氏,還是個很有趣的複姓。

稍稍欣賞,朱塬讓小妮子繼續換。

這次是一片盛放的桃花。

鮮豔,熾烈。

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都會……

額。

啐……

藺小魚從背面也能看到,很漂亮的桃花,不過,這次除了一個小小的紅章,就沒有其他繡字了,於是疑惑地看向自家小官人。

朱塬瞄了眼那也很容易辨出的‘辛燕婉’三個字,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藺小魚輕輕點腦袋。

聽不懂。

不過很好聽。

而且,小官人真是……小官人呢,看畫就能讀詩。

朱塬沒在繼續,說道:“你幫著收起來,我偷偷用,不給寫意她們看到。”

小妮子點頭。

她也明白,留白姐姐若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是會惱她的。

可……

朱塬很快又看向床邊小妮子:“幫她們送東西,你得了什麼好處?”

藺小魚臉蛋頓時又紅了,小小猶豫,才終於又掏自己口袋,摸出一包絹布,開啟,小心提起來展示給自家小官人。

這是一條秀了梅花的大紅抹胸。

晌午的時候,她沒要她們的釵子,卻看向六娘恰好要完成的這塊刺繡……她們明白了,當場就給她做了出來,還許諾之後會幫她再繡幾條更好看的。又想想她們哭得那麼傷心,她就同意了。

朱塬笑著點頭:“很漂亮,不過,內宅姐姐們就算了,若是外面什麼人讓你幫忙送東西,肯定要拒絕的,明白嗎?”

她連忙搖頭。

又換做點頭。

她當然知道。

那樣做,可是不檢點呢,她怎麼會!

見小妮子明白,朱塬沒再多說,又笑著示意:“穿上給我看看。”

……

帶著美好入睡,大概一個多時辰之後,朱塬被寫意喊醒,看著滿院子的美好,只覺得這世界也太美好了一些,美好到有些站不穩。

只能讓人搬來一張躺椅。

靠在東廂邊還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右邊站著寫意四個,左邊是何瑄幾人,還有個小妮子身影躲在角角落裡圖謀不軌。

欣賞著面前一群大大小小,朱塬聽何瑄說著事情:“恰逢南邊押回來一批罪卷,要分與功臣之家。陛下知道今日是大人生辰,特意讓人挑了十二位美姬送來與大人,聞百戶為了不錯過日子,從金陵日夜兼程趕了回來……”

朱塬聽到這裡,打斷,示意院子裡一大群:“我數學不好,但,這是……十二個?”

二三十個都有了吧!

何瑄躬著身,又沒有讓臉正對躺椅上的小主子,稍稍歪斜著說道:“總要有人照料呵,每個配倆丫鬟婆子。”

朱塬再次打量過去。

沒見到一個自己概念中的‘婆子’,而且明顯都挑選過,全都是水準線以上的容貌。

不過,朱塬也明白,這年代某些年齡劃分不太一樣。十歲上下,叫做‘鬟’,過了二十,就是‘婦’,超過了三十歲,很遺憾,就要被稱為‘婆’了。

嘖。

糟粕!

我堅決抵制你們扭轉我的審美。

堅定了一下信念,朱塬開始思考人生,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自己是要下半身呢,還是下半生呢?

嗯……

這問題太深奧,先跳過,朱塬覺得應該琢磨琢磨這一整件事本身。

老朱怎麼想的?

抽風?

這念頭太不敬了。

略略略。

扭頭看了看右手邊,寫意,留白,洛水,青娘。

青娘還恰好探身看向自己,很擔憂的樣子,患得患失。

朱塬感慨。

這模樣,勾起了丹鳳眼,塗抹上猩紅唇,如果不開口,不露出那軟泥性子,活脫脫一個青丘山裡跳出的九尾狐,禍國殃民那種。

忽然明白。

老朱肯定是見過她們幾個,然後,或許還有這次來明州,朱塬帶了什麼人,他也一清二楚。然後,大概就覺得,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有這方面的喜好。

隨即又想起晌午前。

去碼頭接人,與華高恰好說起了吳禎的哥哥吳良,一個周全人,不愛財帛,無意美姬,老朱只能讓宋廉作詩稱讚一下自己的這位得力干將。

然後,當下大軍南征北伐,曾經固守江陰讓老朱無後顧之憂的吳良,明明那麼大功勞,卻被邊緣化到了蘇州,地位不僅比當年同樣扼守要隘的耿炳文低了一大截,甚至連自己親弟弟都已經不如。

功高震主?

不是。

就是太周全了,太完美了,完美到就像聖人。

讓老朱都摸不透。

都不知道你想要甚麼,也就不敢再用了,萬一你想要我身後這張椅子怎麼辦?

給不起。

再就是自己。

萬畝良田。

祖宗我不要!

開一份高高的俸祿。

祖宗我也不要!

給你建個大宅子吧。

嗯,當時好像也沒表現出太多喜悅。

總之,孫兒我只願咱大明江山繁榮昌盛,其他,都是浮雲。

簡直聖人一樣。

站在一個長輩角度,老朱肯定希望自家子孫越出色越好。

然而,站在一個帝王角度,就如對完美到聖人似的吳良那種忌憚一樣,或許老朱並沒有對自己產生忌憚,可能根本也沒往這邊想,但,就是表現出了一個帝王的本能。

這天下,不需要聖人。

至少不需要活的聖人。

如果非要有一個,也只能是金陵城龍椅上的那個。

於是,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喜歡美色,這算甚麼缺點,這很好啊,終於有凡人的一面了,既如此,祖宗當然要滿足。

然後就是這滿院子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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