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海上,三艘十六七丈長度的五桅千料海船一字排開向西南而行,今日起了東南風,方向不對,中央的主帆已經落下,只留前後幾面副帆,船上大櫓全部探出,人力划水而行。

正常如此頂風,大船應該下碇停泊,等待風向,畢竟海上航行,動輒千萬裡,人力只能輔助。

當下卻不用。

因為已經近岸。

這裡是慶遠府外海的龜鱉洋,距離定海縣城已只剩六七十裡,之前過了岱山島,向南眺望可見舟山島,於是糧食、澹水都不用再謹慎,午間船隊上上下下放開了飽腹一頓,為了儘快到岸,連管賬的都跑了去幫忙搖櫓。

作為這支船隊的船首,沉通卻沒有那麼輕鬆。

去年六月從慶元啟程時,西吳已是攻取了淮東,朱氏還印發了《平周榜》,大軍隨時可能壓向平江。家主不得已,才讓他們轉向慶元出海,並約好回程也到慶元,為此還給方國珍送了一份大禮。

停留長崎那幾月,陸續又有商船到來,說東吳已敗,方氏還在支撐,但想想那西吳兵鋒之盛,方氏又能支撐多久,當下慶元又是如何,沉通心裡都是沒底。

更甚於……沉家如何了,他都不太敢想。

若非父母妻兒都需要他這個頂樑柱,沉通偶爾思慮,都想長留異鄉,不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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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亂世啊!

晌午飯罷,沉通又去船上香房給諸位神靈上了香供,虔誠禱唸了一番,只望沉家上下也如他這次出海一般,三條船都順利返程,平安周全,然後才回到自己的艙房。

翻開一本賬簿,剛梳理一會兒此次往返所得,忽有船工踉踉蹌蹌闖了進來,身子發顫著說道:“船首,那……北方,有船……船隊……”

沉通見船工如此模樣,心裡咯噔一下,勐地站起,又強行讓自己平和些。

還不知甚麼情況,如何能自亂陣腳。

斥了那船工幾句,沉通出了船艙,直奔主桅,路上已見不少船工聚到船舷北側,指指點點,連搖櫓都不管了,還有人帶著慌亂嘶叫:“大軍啊……”

沒心思理會眾人,沉通攀著桅杆纜繩就上了主桅,到了瞭望臺,才發覺自己三十多歲,多年沒有攀爬,竟還有如此潛力。

瞭望臺上已經站著個皮膚黝黑的瘦小男子,名叫蒲五,因那一雙眼睛能望見很遠,還有個‘蒲鷂子’的綽號,船隊這一路好幾次差點撞上海寇,都是蒲五提前預警,可以說,這一趟能順利往返,這位望哨居功至偉。

沉通看了眼越來越近的龐大船隊,抬手就朝蒲五腦袋上狠狠扇了下:“夯貨,都如此近了,為何不示警?”

蒲五沒在意沉通的發怒,腦袋被打歪了下,又重新直挺,呆呆望著北方,帶著哭腔道:“船頭兒,咱……跑不掉咧,起了帆,只能被風吹了撞上去。”

若是遠海,若只是幾艘海寇船隻,哪怕迎面碰到,他們也可以騰挪閃躲,即使遭遇,自家這邊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當下……

那浩浩蕩蕩二十幾艘大小船隻,其中大部分體型都超過他們的千料海船,更何況,看那船上旌旗招展,明顯還是水軍,再加上今日如此風向,怎麼跑得了?!

呆怔片刻,蒲五又道:“船頭兒,俺覺得……那中間大船,似是張王座舟。”

沉通聽他這麼說,感覺腿更軟了。

張士誠都敗了,那裡還有甚麼張王,定是西吳水軍不差。

強呼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些,沉通示意蒲五:“看旗……”說著自己也眯起眼,可惜只能隱隱看到有旗幟飄揚,連顏色都分不太清,問道:“最大那面纛旗,看上面,是甚麼顏色,可是龍旗?”

無論如何,總要先確定了對方身份。

蒲五瞧了片刻,搖頭:“黃色,沒龍,有字。”

沉通急得很想再錘這夯貨一下,就不能自己多說些,只能又問:“甚麼字?”

蒲五一咧嘴,似哭似笑:“船頭兒,俺不識字。”

沉通懶得再訓,攤開手掌過去:“照著往俺手上描。”

蒲五微微眯眼又一陣打量,開始用手指在沉通掌心照貓畫虎。

沉通很快辨認出了那一行字:御、令、華、高、海、軍、都、督。

然後徹底一軟坐倒在瞭望臺的筐簍裡。

海軍都督,沉通沒聽說過,但看表面字意也能瞭然幾分。關鍵還是華高……這人他恰好知道,是朱氏名下一員水軍大將。

蒲五見沉通坐倒,他也想倒下去,身子卻僵得動不了,只能呆呆地又看,見有兩艘快船從那浩蕩船隊裡分出,朝這邊而來,分辯了下,嘶著嗓子說道:“船頭兒,兩艘八櫓快船,朝咱們來了,還打了旗,似讓咱們停船。”

正說著,兩艘船上又竄出兩道亮光,在天空炸開。

片刻,炸響聲傳來。

蒲五再次機械道:“他們……有火器,這是警示咱們。”

沉通再次強提了一口氣,終於撐著起身,朝那越近越感壓力的船隊望了眼,不只是那艘中央巨舟,其他大部分船隻也都是一兩千料的大船,再看那快速接近的八櫓快船,喃喃幾句,終於對蒲五道:“喊出去,降帆,下碇……”

這幾船財貨無所謂了,船也無所謂了,先把船隊一百多條人命保住再說。不僅如此,沉通已經考慮,為了避免這群官軍直接殺人搶貨,還要報出沉家的名頭,事後再送一筆厚禮給那華高。

沉通相信,那怕家主在這兒,也肯定會是同樣選擇。

海貿之事,人可比船緊要。

船沒了可以再造,精通航海的人沒了,幾年都培養不出一個。

蒲五也明白沒有其他辦法,這時候嘗試逃走結果可能更糟,扯著嗓子大喊:“船頭兒有令,降帆,下碇,降帆,下碇……”

另外一邊。

朱塬座舟甲板最上層,一群人也在打量那三條船。

華高捧著一個最近剛做好的單筒望遠鏡,咧著嘴一邊看一邊笑,本性外露:“三條肥魚呵,定是從倭人那兒回來,這一來一回啊,剖開了,都是好東西。”

今日是二月初十。

驚蟄。

海上氣溫還要更暖些,朱塬依舊穿了一套厚厚的白色狐裘,迎風而立,沒有任何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太小太瘦,還袖著手,更像地主家長久病弱的傻兒子,傻兒子旁邊還跟著個小麻袋,一個比一個沒氣勢。

沒理會華大人或許是回憶到往昔‘崢嶸歲月’有感而發的口嗨,朱塬對趙續道:“剛剛吩咐了吧,不許任何人擅自登船?”

趙續點頭。

朱塬轉向劉璉:“挑一隊人,到了定海,仔仔細細把船上所有貨物都列出一個表單出來。”

劉璉沒有立刻答應,瞄了眼旁邊華高,拱手道:“翰林,海上求生不易,九死一生,璉請翰林莫要為難他們。”

短短這幾天相處下來,劉璉已經明白朱塬不是自己曾經想象的那種佞臣,當下這話……不是針對朱塬,而是因為剛剛華高的口嗨,指東打西。

朱塬也明白,笑著道:“沒打算為難他們,以後海貿之事歸我們營海司管轄,這三條船恰好是一個標準桉例,還是沒有經過任何隱匿篡改的那種,可以讓我們清晰瞭解到海上貿易的詳情。”

說完轉向趙續:“到港後登船,再派幾個士卒一起,相互看著,誰都不許亂伸手。”想想又示意外圍些的寫意哥哥喬安:“等下你也跟上去,記住我的話。”

顛簸幾日的喬安已經不再暈船,聞言一絲不苟地抱拳躬身:“標下領命。”

喬安已經再次成為百戶。

並不在趙續和左七的那兩千人之列,而是屬於明州衛下屬。

畢竟人生地不熟,朱塬總要有個相對親信的人,之前稟告了老朱,又讓喬安與趙續和左七比試了一番,這位山東大漢一對二壓著趙續兩個打,打到趙續急了要比弓箭,可惜還是沒比過。

朱塬當時就明白,撿到寶了。

總之,授一個百戶綽綽有餘。

朱塬吩咐過,沒再繼續留在頂層甲板看熱鬧,轉身走向舷梯。

身邊一群人跟上,某個麻袋姑娘還主動伸手攙扶,力氣還有些大,一副要把朱塬托起來的感覺。朱塬最近因此造了個新詞,叫‘麻袋扛鼎’。

打算上了岸找個鼎試一試。

關於身邊名叫藺小魚的小丫頭,朱塬本來是不同意她貼身跟著的,像什麼樣子,但肯定是留白那妮子一番遊說,也不知道說了什麼,上到華高下到趙續,很快全都一致同意。

華高還親自跑來勸他,還說錯了話,開口就是‘翰林你瞧呵,小妮兒這丁點個頭,和你……’。

當時就被轟了出去。

回到一層的艙房,琢磨了一會兒最近幾日一群姑娘在現有資料和實時觀測下做出的一份簡單星圖,琢磨困了,正要補一會兒覺,有人來報,剛剛那船隊的船首被帶了過來,詢問朱塬要不要見見。

朱塬便再次起身,來到二層議事廳。

進門在華高右手邊坐下,很快有幾人被帶進來,為首是一個皮膚微黑卻文質彬彬的三十多歲短鬚男子,穿黑色外袍,沒戴幞頭,神態表情裡都透著狼狽與惶然。

男子走近一些,與身後幾位隨從一起跪倒:“長洲沉氏商隊船首沉通見過兩位大人。”

華高姿態隨意地捧著一盞茶,看著沉通施禮,對朱塬道:“翰林你來問罷。”

朱塬先讓幾人起身,好奇道:“長洲在哪?”

沉通見是個小少年開口,沒人和他們說起對方官職,卻也絲毫不敢怠慢,恭敬道:“平江路下屬長洲縣。”

朱塬明白過來。

現在是蘇州府下屬的一個縣。

不過……嗯……蘇州,沉氏,這……

於是試探:“周莊,沉萬三?”

沉通幾乎又要跪下,深深一揖道:“大人,‘萬三’只是民間訛傳,先家主沉秀實在當不得如此稱呼。”

朱塬明白沉通為何惶恐。

這年頭,被人整天唸叨你多富有,可不是好事。

不過卻彎起嘴角。

這麼巧啊。

還真是‘沉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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