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淮真一大早起床, 在霧濛濛的天光裡頭, 看見昨夜染髒了的錦緞與絨布已經洗的乾乾淨淨。淮真湊近一聞,聞到了強力去汙的拉瓦皂的味道。

大多數汙漬阿福洗衣都能洗乾淨, 於是這趟海航無端省下來整整八美金。

粗線條的雲霞並不知道這件事,或者說她從小深諳母親的省錢之道,早已見怪不怪。

那一幅深藍色無縫緞布最終給雲霞做成一件無袖旗袍, 式樣是低調精緻的家常款式, 越發顯得做工上乘。雲霞有不算大的單眼皮, 嘴唇略略有一點厚,生的唇紅齒白;個子不算高,身形卻勻稱, 模樣在華人女孩裡雖不算出眾,在美國大陸上卻有種異常靈動的異國情調,走在唐人街上時常會被白人旅客請求合影。加上她性格大膽又活潑,在學校裡也是個頗受歡迎的人物。

那身旗袍做出來之後, 雲霞穿著在淮真面前轉了一圈, 淮真立刻覺得極是好看,故意打趣她說,說她是個sub-bride(新娘候選), 是要去引誘哪一個伴郎做下一位sub-groom?

雲霞笑著想來打她, 無奈被一身熨帖的旗袍束縛著施展不開手腳。

淮真大喊:當心你的新衣服!

雲霞被她一席話定在原地,端莊的立著,只兩隻眼珠子追隨身著居家大褲頭, 故意在她跟前靈活的上躥下跳的淮真,氣得講不出話來。

淮真的禮服是一身淡紫色紗裙。雖然她日常穿著各式各樣花樣、剪裁都很簡潔的直筒旗袍,穿起來雖不算難看,總有點肖似日漫裡的神樂。看起來年輕活潑,但顯得不夠正式。週末那場婚禮,雲霞是去當綠葉的,淮真是給綠葉當陪襯的青草地。這身紗裙恰到好處,襯著出她青春嫻靜,卻不算惹眼。

那天她也確實盡職盡責做好青草的本分,遠遠看著一對天造地設似的新人,還有走在他們身後一對璧人似的早川與雲霞。

有功夫時,便打從心裡的感慨:看看他們,多般配啊……

沒工夫時,她就躲在人群角落裡,該吃吃,該喝喝,吃的肚皮鼓鼓,精神倍兒好。

早川家在日本町居民中雖算不得大富大貴之家,但在三藩市的日僑當中卻足夠體面。婚禮並不隆重,日本家長也足夠尊重這位外籍新娘的本國文化,兩家入鄉隨俗,辦起了在三藩十分常見的、不中不洋的“文明”婚禮。男方家中來人較多一些,但也不太多,除開十幾名長輩,多是一些同族小輩、新郎新娘在南加州大學的同學及新浪在日本町念中學時期結交的一些喜愛熱鬧的年輕人;女方在上海的家人雖沒到場,但她在哈佛讀博士的小姑姑與十歲小侄女也從東岸趕過來,算是女方家中的代表人物。

清晨很早時,幾輛車載著主要賓客與新郎新娘,到下太平洋高地一所司法事務所,找到一位兼理一般司法事務的地方長官給新郎與新娘做結婚登記與公證。

那間結婚登記狹小屋子擠著七七八八看熱鬧的年輕人。

那位嚴肅地方長官,用沉悶的語調念加利福利亞州婚姻法裡冗長的規則。因為亞裔人種看起來比實際年級年輕很多,加之白人對黃種人或多或少都有點臉盲症。當他第二次確認新郎與新娘確實已超過加州十六歲的法定婚齡時,人群終於爆發出一陣大笑。

新郎的白種同學打趣說:“hayakawa今年只有十五歲。看來我們只能開車去俄勒岡重新登記一次了。”

另一人更離譜:“我們的新娘今年才十三歲。所以我們得去更遠的堪薩斯,田納西或者麻省……”

長官檢視新郎新娘體檢證書的時間裡,新郎朋友裡一位與混血白人結婚的日本女學生分享了他們的結婚經歷:他們驅車去了加州最南端墨西哥邊境的蒂華納,花了五千美金賄賂了當地的地方長官為她們辦理結婚檔案,在那裡用西班牙語進行了一次婚禮,在墨西哥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北上回到三藩市,又舉行了一次英文婚禮。

眾人驚嘆聲裡,那位加利福利亞地方長官便一直瞪著她,儼然在看一位可以被抓緊大牢裡的違法分子。

那女孩也知道,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有整個富強國家在背後作支撐,的確可以自信無畏且肆無忌憚。淮真看著她,大抵明白為什麼如今上海租界裡,誇女孩漂亮都會說:像煞個小東洋。

抵達金門公園時,濃霧剛剛才散去,草地上水汽也還沒幹。儘管太陽在頭頂曬著,仍凍得女賓們瑟瑟發抖。在茶園內拍了照,喝了茶點,有人提議眾人在茶園裡跳舞,茶園老闆立刻致電,從公園外請了一支樂隊過來。

日頭地下,淮真倚靠在橫跨池塘的玲瓏小橋上,看遠處紅色佛塔掩在鬱鬱蔥蔥的高矮植被後頭,一尾一尾金魚金魚從腳底池塘穿梭過去。茶園裡一切東西都打理的十分別緻,包括這場茶園內的草坪舞會。男孩與女孩們在草坪上來取自如的穿梭,carlossarli輕快地響起,女孩們在男孩手掌牽引下,一次次回首頓足,在年輕快活的笑聲裡,舞會顯見是進入了一個小小高|潮,惹得來公園遊玩的白人也不遊駐足,透過茶園門扉往裡窺看這群以亞裔為主,頗具異國風情的年輕人們熱情跳舞。

淮真心想,這裡可真是個約會的好地方,簡直可以從早晨霧散待到下午三四點,直到海灣裡濃霧鎖上來之後,將整個公園都藏在濃霧裡。那時應該會很冷,但來這裡的情侶們也許不會立刻散去。有許多曖昧期的男女會藉機在大霧的遮蔽下親吻,從此展開一段新戀情,比如正在跳舞、目光激烈碰撞的那幾對,你幾乎難以相信他們彼此早晨不大熟悉彼此,仍對對方目光躲躲閃閃。

在淮真胡思亂想時,穿考究和服的茶園女老板大約是看她不合群到有些無聊,給她端來一疊包裹了一片粉色櫻花瓣的水羊羹。她嘗了一口,抬起頭看了眼院子裡那幾株櫻花樹。此時已過了大暑,早過了櫻花盛放的季節。她正疑惑這片綻放的櫻花瓣究竟來自哪裡,轉過頭,穿和服的女士已不知去向。

淮真覺察到人群裡有人在看她,循著目光找過去,發現是個棕頭髮的白人男孩子。她看過去時,他已經躲開她,轉頭向旁人詢問著什麼。他詢問的人,正是拉著雲霞手從人群走出來,難得穿了一身黑色西裝的早川君。而後雲霞與早川一起看向她,臉上帶著笑,向那白人男孩說了句什麼,那個男孩就朝她走了過來。

她隱約記得母親小時候有教導過她:如果發現有人偷看你,一定要假裝不知道。

母親教的女士禮儀似乎總是正確的,但她總是忘記遵守比如現在,她非常好奇他的開場白會是什麼,所以一直看著他走近,看得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閃自己的目光。

淮真注意到他是早晨當眾調侃新郎只有十五歲的白人同學,因為她認出他那一雙綠色的眼睛。

綠眼睛男孩轉過了頭,和她以同一個姿勢靠在了欄杆上,說,“the coldest winter i ever spent was a summersan fransisco.”

(我度過最冷的冬天是三藩市的夏天)

這句話當然不是他說的,是對舊金山頗有成見的馬克·吐溫說的。如果綠眼睛男孩不是故意走過來奚落她的話,那麼他一定不知道馬克·吐溫還是個極端的排華者。大部分中國小學生都拜讀過他的湯姆索亞歷險記,但幾乎沒人知道他刊載在《陸路月刊》上的一首詩,是關於中國賭徒阿信,輕而易舉的訛詐了同樣喜歡出老千的愛爾蘭人的牌。這首詩成了當年全美國最叫座的詩。

這位文壇巨人不止譏諷中國人為“異教徒中國佬”,誇張地宣稱說:“我們遲早會被中國廉價的勞工害死!”還用他的影響力大肆宣揚中國人的陰險、誇張和邪惡,比如,和哈特合寫了一出大熱的戲劇,劇名叫作:邪惡的支那。

看到他紅透的臉頰,淮真覺得,未來某天等他回過神來,會明白過來這只是場糟糕的開場白。

於是淮真說:“我不喜歡馬克吐溫。”

他接著說,“但我很喜歡三藩市。雖然幾年前的冬天來時,三藩市遠比西雅圖暖和得多,使我以為這是個四季如春的城市。”

他說,他這個春天剛從公立理工高中畢業。

淮真說,所以這是你在南加州大學的第一個學期。

他說是的,剛才hayakawa的弟弟告訴我你即將入學公立理工高中,是拿獎學金生的優等生。又說學校的華人學生往往都比白人學生優秀許多。緊接著,他講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比如他父親年輕時受過俄勒岡一位華人西醫的幫助,所以他們一家對華人都很有好感。他很喜歡去中國城,因為蘇州飯館的小餛飩很好吃云云。

淮真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舞池那邊遠遠響起一首快狐步舞曲。狐步舞幾乎算是一場結婚典禮的最高|潮,所以年輕人們都興奮起來,大聲叫道:foxfox!

綠眼睛男孩甚至還沒介紹自己的名字,突然很著急的進入正題,說:“其實早晨看到你我就想告訴你,你很美。紗裙也很美,但在這種天氣下一動不動會很的冷是不是。所以我想請你跳支舞,可以嗎?”

他的意圖實在太好揣測了。

淮真微微偏過頭看了他一會兒,看得他明顯有些侷促,才笑著說,“你是想等音樂結束嗎,以及,你的名字是?”

“克洛尼爾。我知道你叫淮真。”克洛尼爾大喜過望。

兩人一起走進草坪,找了個角落裡的空隙。

這群年輕人的交際舞大多都是在校園裡學來的,所學有限,因為大家技藝都不怎麼巧妙,所以幾乎都是憑藉著一股大膽勁上的陣。那一瞬間的淮真也是,她最近實在太累了,以及剛才確實有點冷,所以才答應他的邀請來跳舞。

克洛尼爾技巧很好,看得出來跳舞對他來說幾乎是家常便飯。一開始她進不了節奏,手忙腳亂裡踩了他不輕幾腳,克洛尼爾悶聲不吭,耐心很好的牽引了她幾次。漸漸的,淮真回憶起了音樂節奏,節拍與她從前常常與媽媽在家裡放著音樂跳的don’t callbaby很像。從這一刻開始,兩人的腳步都得心應手起來,錯綜繚亂,卻又配合默契,連淮真自己也覺得有些驚訝。她知道那雙綠眼睛一直在找尋她的視線,試圖與她尋找更深層的眼神交流,但是淮真幾乎只是出於身體本能在配合著他踢踏迴轉。

她走神了。在回首與頓足裡,她看到自己淡紫色的裙襬翻飛起來,突然心裡升起無限的遺憾。她相信那個遠在新英格蘭的年輕男人也十分擅長與此,但她竟從未嘗試和他跳舞。不,不僅如此,世上有無限多更精彩的可能,她都沒有跟他嘗試過。他們有一個很美妙的夜晚,去郊外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用小小花招騙回家裡,躺在床上親吻……然後一切就在這裡戛然而止。

然後音樂也戛然而止。不合時宜的掌聲與喝彩激烈地響起,迫使淮真從神遊中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的肉身竟然還留在金山灣的公園裡。她側過頭,發現草坪裡只剩下了她與克洛尼爾,跳舞的人們不知何時已經自發離開,將舞臺留給舞技拔群的一對年輕男女。

克洛尼爾微微喘息著說,“你真棒。”

他兩連配角都算不上,無緣無故搶了太多風頭,總歸不太好。

淮真抬頭,對上他的笑容,說,“去旁邊歇一會兒吧,我想再吃一碟水羊羹。”

克洛尼爾點點頭,在來客們無限惋惜聲裡,穿過池塘上的小小拱橋,再度去叨擾正在窗戶後頭午歇的茶園老闆。

兩杯泡沫豐盈的抹茶端上來,淮真用她看日漫得來的貧瘠日語詞彙對老闆道了謝,慢慢吃起點心,在圓舞曲裡等待婚禮舞會最後收場。

克洛尼爾顯然不是典型的美國人,因為他話實在不太多。

淮真覺得自己是給太陽曬困了,突然問他,“你家人會同意你和華人女孩交往嗎?”

天發誓,她只是隨口問問。或者她應該多斟酌一下,換個句式,比如“你從前和華人女孩交往時被家人阻止過嗎”也許會不那麼讓人誤會一點。

話音一落,克洛尼爾突然結巴起來,他開始解釋道:“我家裡人都非常開明,也很不齒政府的排華作為……kagoshima早晨在地方長官那裡說的話也可以參考,大西洋區的一些州,或者墨西哥……”

kagoshima就那個日本女孩。淮真心想,他計劃做的挺遠,看來確實交往過好一些亞裔女孩。

講著講著,他突然打住了。小心地抬頭看了淮真一眼,說,“反正,你請放心。我想說從前高中時交往過日本和中國的女孩,家人對她們都很友好。我知道你們好像會很介意這個,但我仍然想告訴你,請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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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淮真意識到,他誤以為她剛才那番話,是在確認男女友關係。

她啞然長了張嘴,打斷他說,“很抱歉,但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他停下了滔滔不絕,眼神也黯然下來。

隔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那我可以和你約會嗎?”

淮真盯著他,然後說,“sorry…”

他搖搖頭,說了兩次,沒關係。

一次是對淮真說,第二次,大概是對自己說了。

從金門公園回程後,她與克洛尼爾分別與新娘和新郎的朋友在一起,沒有機會說更多話。但時不時在某個時刻,她都會覺察到遠處一道視線。但是這一刻起,淮真認真的遵守了母親從前教導,假裝什麼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覺得有一點點對不起他,但私心底她是個相當自私的人。她發現自己期待的是每週末從一個有著三小時時差的地方大西洋地區撥來的電話。這期待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善果,她不想對不起自己的內心。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本章一點科普:

1. 1931年的《美國家庭法》規定女孩子可以在十二歲結婚,這一年,美國有十個州奉行這條法案,包括科羅拉,佛羅里達,緬因,馬里蘭,馬薩諸塞,田納西,弗吉尼亞,捱打和,堪薩斯和路易斯安那州。(西澤現在所在地位於馬薩諸塞州)

2. 阿拉斯加,亞利桑那,加利福利亞,康妮的哥,特拉華,伊利諾伊,密執安,明尼蘇達,蒙大拿,內布拉斯加,內華達,新墨西哥,額赫爾,賓夕法尼亞,西佛吉尼亞,懷俄明,規定法定婚齡是十六歲。(淮真所在的加利福利亞)

2. 新罕布林什,新澤西州規定的法定婚齡是十八歲。

除此之外的美國所有州,在1931年規定的法定婚齡都是十五歲,包括西澤家所在的紐約州。

上一章的評論是歷史新低。。。t t

繼續發50紅包,然後想起什麼再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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