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四處都有大聲吵鬧的華人婦女。在這段時間裡, 他親眼目睹他第一次踏足的雜貨鋪開門:那個老到幾乎看不清東西的傴僂婦人, 一扇一扇將門板拆下來擺放到一旁, 然後一個接一個的男顧客踏了進去。前來造訪的白人大部分都只有十三四歲年紀。老鴇在門外大聲招徠顧客, 用她最擅長的那幾句英文對白,對那群剛剛發育的青少年們推銷自家妓|女:小先生,小腳的女人, 那個地方長得也和別人不一樣。這一點,你們已經從同學那裡知道了, 對吧?

他漸漸已經習慣這類事情發生在華人社區。她們好像永遠不會有正大光明的身份——比如香港灣仔與英國水兵廝混的在一起穿廉價旗袍的東方女人;講英文中文與葡萄牙語, 訓練有素的高階舞女;又比如這被美國大小報紙批駁無數次的東方陋習。華人女人給她留下的記憶印象,就像這樣一點一滴,終於構築成了一個迎合西方世界的, 逆來順受的偏見模樣。

他大約在洗衣鋪門外等到十點鐘,那群婦女還沒有離開。直到淮真法律上的母親, 以唐人街式的英文向他致歉:“先生, 妹妹要考高中,學業很忙, 時常要寫作業到很晚回來。”

妹妹,她家人對她的稱呼近似英文的“也許也許”, “五月五月”或者“也許五月”。五月或許是個新的英文名字——他也不是一無所獲。

他說他可以再等等。

女士接著說, “華人孩子必須比白人的孩子加倍努力,也不一定能夠出人頭地。請你諒解,代價太大了——我們耽誤不起的。”

即使他聽不懂中式言辭裡的彎彎繞繞, 傻子都能明白這位女士的這番話講得別有用心。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他微笑著說好的,我明白。但他並沒有感到多麼困擾,畢竟她不是非得知道陳教授的故事不可,他也沒什麼非見她不可的理由。

接下來的日子,他並沒有刻意去唐人街找她,但總因為許多工作的原因,頻繁的在唐人街看到淮真。四十條唐人街就這麼大。他往往坐在車裡,常常看見她在路邊一掠而過:和朋友一起在某個咖啡館或者茶餐廳角落裡寫試卷,拎著一袋蔬菜海鮮,或者在雜貨店買一袋鹹話梅邊走邊吃。

臉上的傷是在三週後徹底好的。那天追捕一個通緝的黑手黨——從紐約逃亡到舊金山,躲藏在了義大利埠的妓|院裡。打鬥十分激烈,一個同事因此中了槍傷,而被送往最近的東華醫館。西澤代替傷員詢問醫生時,遠遠看到她扎著一隻活潑的蠍尾辮,排在掛號隊伍末尾,拿著一張不知誰的醫保卡,對護士面不改色的說:“對,我叫鄺迪西。”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護士說,“你不化妝看起來順眼多了,化了妝起碼老十歲。”

她用笑來掩飾謊言,“那麼我今年只有十歲。”

外科醫生叫鄺迪西的名字,淮真跑過西澤身邊時,他低頭笑著叫她的虛構代號,成功將她阻截住了。

小家夥頓住腳步抬頭一看,因為謊言被揭穿而臉漲得通紅。

這是個極為短暫的見面,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幸而醫生在裡面催促,她立刻快步跑走了。

若不是某天安德烈的提醒,他仍還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在舊金山持續很長時間。

奎琳所期望的派對,最終按照凱瑟琳的主意,於一個禮拜六,在索諾瑪的葡萄酒莊附近舉行。因為那裡遠離市區,所以禁酒令執行的並不那麼嚴格。邀請名單上有非常多年輕男女,大多是凱瑟琳與黛西在伯克利大學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即便西澤明確表示過他最近太忙了,不會參加,但仍沒能阻止邀請單上出現了很多奎琳的女朋友們認識的,舊金山適齡的年輕單身女孩。

在收到邀請函當天,安德烈對西澤說,“你知道凱瑟琳的母親為什麼執意要在回到東部以前辦這樣一場派對嗎?因為你已經二十一歲了,西澤。等你回到東部,你幾乎立刻會獲得一名未婚妻,而奎琳想在這件事發生以前,掌握一點點控制權。比如最好是個熟人的女兒,能比穆倫伯格所有人更先認識她。”

奎琳嫁給西澤父親哈羅德時仍還是個小女孩。哈羅德大她八歲,由於心理上的隱瞞與虧欠,哈羅德給與了她作為丈夫足夠多的遷就與包容。而穆倫伯格家族也從沒有任何事情需要由她來操心,所以,奎琳的某一些方面的智力,也許永遠停留在了十七歲。從三歲第一次見到這位小媽媽起,她就時常做出一些十分令西澤頭疼的滑稽事情,從小到大從未間斷。他早已經見怪不怪。

這個提醒,卻比奎琳做過的蠢事加起來還要令他不愉快。他並不喜歡舊金山這座城市,從前不那麼喜歡,現在也沒有增添多少好感,如今即將離開,卻突然異常的遺憾。

安德烈沒有試圖揣測他遺憾什麼,只問他說,你記得小時候一件事嗎?

什麼事?

那時你還是個討人喜歡的藍眼睛棕頭髮的漂亮小孩,被表兄騙去樹上偷看長島上猶太家庭的女兒洗澡,卻被猶太人家女傭發現。

哦,那件事。

他大概八歲時,隔壁花園賣給了德國新移民的猶太家庭。那位花花公子表兄正處在躁動的十三歲,將他騙去鄰居浴室窗邊的樹上,被女傭發現後,丟下他就跑掉了,而他被當場抓包。那位嚴苛的德國猶太先生帶著他親自上穆倫伯格家門問罪,阿瑟一開口便問西澤,“羅莎美嗎?”那時他連美醜都分不清,只好選擇一項來回答說,“美。”阿瑟便大笑說,“那麼被毒打一頓也值得是不是?”他笑了起來,說我不想捱揍。連羅莎也笑了起來。那時阿瑟說,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發生的美好事情,什麼都是值得原諒的,最好不要用成人世界那一套去褻瀆這種天然的聖潔,是彼此之間的成全。也因此,這種解讀,連家教最嚴苛的猶太人都不再對此進行另一番點評。在這件事裡,唯一受到懲罰的人是那位表哥,他被迫從家裡搬到學校寄宿——那裡門禁嚴格,單人間的床十分狹小,極有效的扼制了大部分發生在中學時代的親密接觸。

西澤問他,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安德烈笑笑說,我也不知,只是突然想到了。

西澤當然是不信的。

安德烈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

但他仔細想想就懂得了安德烈希望他明白的那層意思。即使是阿瑟,也只能接受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的美好錯誤。有些事情,過了某一個年齡界限,或者超過了某種分寸,便超出了阿瑟的容忍範圍。比如他的父親,和那個離開香港以後,便此生再也沒有見過的中國情人。

那場唐人街槍|機案的影響力比以往任何一場暴力行為來得都要重大。唐人街的規則是應該發生某種變化了,舊金山市政府希望抓住這個機會獲得更多唐人街範圍內的權利。唐人街頭目的兒子查理·洪一直被羈押在市警局,並每隔一定時間向仁和會館發去傳票,希望能將那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帶進市警察局的圈套——只要洪萬鈞的勢力還沒有消失,市政府永遠無法攥取更多利益。因為許多利益牽扯,他們也始終沒有對查理·洪進行裁決——他們更希望他的父親,這個老頭能做出某種宣誓,代替他的兒子接受懲罰,因為比起這條老奸巨猾的中國龍,這個年輕、莽撞且不那麼殺伐決斷的兒子,要好控制得多。

為了這件事,西澤陪同市警局的副總警監去見過洪萬鈞三次,每一次都是在唐人街最大的那一家煙館。煙館藏在一家看起來是戲院的地下室,裡面曲折幽暗,紫紅的壁燈映照著牆面上一副一副詭異,不堪入目,充滿直白情|色場景描繪的東方壁畫,而一群白人或者華人,就躺在這些壁畫下面醉生夢死。引他們進入煙館的是個著唐裝,高顴骨的瘦削東方老頭見他在打量牆上壁畫,在和警監交談幾句後,用英文告訴他:這些是中國傳統畫,叫作春天的宮殿的圖,有一些有三百多年的歷史。

洪萬鈞躺在曲折走廊最裡面,看起來精神面貌非常不錯,和罹患重病的傳聞不太相符。也有人說他是靠著過量鴉|片攝入才有這副健康模樣,但不論如何他頭腦仍非常靈活。警監提出希望他能到警局給唐人街槍|擊案一些交待,否則他們會直接對洪涼生執行終身羈押。每一次當他面對警監的威脅,都非常冷靜的拒絕了他的提議。他明白,一旦他去了市警局,他非常可能不會再踏出來半步。他說請他們放心,他做律師的第三個兒子很快會回來,代他出面解決這一切問題。

第三次和洪萬鈞交涉失敗以後,他從那所賭館出來,在那條唐人街臭名昭著的巷道裡,他在屋簷下再次看見了淮真。她拎著一隻木質藥箱,跟在那名怪脾氣的唐醫,以及一名高個華人男子身後走進了煙館。

她沒有看見西澤,但這一次,他決定等到她出來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你們明白劇情漸漸走向一個轉折。

我在努力的日更

同樣抽50個紅包。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