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剩餘的時間裡,他一直以不鹹不淡的語氣同她講話。偶爾禮貌問一問菜是否合口味, 等等, 卻始終未對她提出的邀請表示回答。

淮真知道他性格並不十分好相處。比起從前因誤解她為妓|女所表現出的厭惡, 並不加掩飾的加以為難;後來將她從戲院救出以後的時間裡, 偶爾摻雜打趣的彬彬有禮,使他更像個陰晴不定的上司。她知道,此時向他提出這樣的邀請的確十分唐突, 在白人疏離的社會交際之道裡,確實逾越過了安全界限, 一定會使人生疑, 但她還是毫不猶豫的決定這樣做。

因為她知道如今任職的美國總統赫伯特·胡佛正是一名共和黨人。在他的任期內,不止幫助大蕭條後的德國恢復軍工業,還是個日本侵略主義的擁護者。如今大量共和黨來到加利福利亞, 倘若反對廢除克博法案取得勝利,會為他兩年後的選舉贏得多少選票她並不知道。但是, 近在眼前的這一位, 竭盡全力蒐集著聯邦警察與唐人街勾結證據的排華者,大概與共和黨議員此行目的是一致的。

他幫她逃出生天, 她理應感激他。可是感激所帶來的結果,假如會是阻止“華人女性嫁給亞洲人之後, 會酌情失去美國公民權”的法案廢除, 那淮真確定自己一定得仔細權衡利弊。

晚餐結束的很快。

下山時天已經暗了,三兩路燈穿插於昏暗密林,使夜間步行者不至於摔倒。西澤走在前面, 不時小心撥開低矮薔薇科植物枝葉方便她行走,一路沉默地下了電報山,湯普森先生的車已等候山下。

他顯然比約定時間提早來了很久,一見兩人,微微訝異,“時間仍還很早,還要去別的地方嗎?”

“不用,去薩克拉門託街。”他上車後,立刻說道。

湯普森先生覺察他並不十分愉快,立刻閉了嘴,專心致志開車。

淮真轉頭看他。

西澤沉默地透過車窗望著前路,似乎知道有人在看他,睫毛緩緩動了動,合上眼,表示此刻並不想交談。

路上行人寥寥,與世隔絕的車內更安靜得詭異。

在人煙寂寂的唐人街行駛了一陣,忽而捕捉到一陣遙遙的人聲,車行往前有越發喧鬧的意思。漸有燈籠的光照進車裡,淮真側過頭,荔枝紅的光透過玻璃照到她臉上,喧鬧聲也越發響亮。她透過窗戶,往窗外看去——原來恰逢大戲院散戲了。

白人不喜歡大庭廣眾下的喧譁,尤其是戲院的鑼鼓喧天,所以十數年前就禁止華人戲院在深夜營業。這大約是今晚最後一場,所以觀眾漸漸散去以後,戲院門外燈籠也滅了兩盞。車再近一些,連散戲後的戲班子也都結伴離開了。門外燒結磚的牆上貼了滿牆花花綠綠的海報,有人在一幅海報前停駐下來。那是一個嫵媚的背影,絲絹如瀑的黑髮,直挺的脊背,誇大西裝外套下頭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小腿。

她盯著海報的眼神,專注到近乎有些痴。淮真認得那個側影,是那名青衣葉垂虹。

這裡距離阿福洗衣還有兩條街。眼見車將要駛過去,她輕聲問:“能否在這裡停車?我看見了熟人。”

湯普森先生緩緩將車停在路邊。

“幾分鐘時間,我走回去就好。”她推開門,想了想又說,“雖然冒昧了,但我仍希望你能仔細考慮我的提議,謝謝今天的晚餐。路上小心,下次見。”

車門關上,淮真朝那個高挑背影走去。

葉垂虹卻彷彿怕有人窺探到有關她的什麼秘辛似的,背過身,快步離開了。

高跟鞋跟在寂靜巷道裡踩出婀娜交錯的踢踏聲。

淮真沒有追上去,而是在那幅海報前停下腳步,看了一眼。

那是一幅黑白照片的宣傳海報,比普通戲劇演出的手繪體海報要隆重一些。照片上擠了許多人,中間最眾星拱月的,是個有著英睿之氣的年輕男人。

畫報下巨大印刷體寫著:一九三零年度邀得頂尖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來美演出國粹,乃我戲院莫大殊榮。

梅先生的巨幅海報獨佔了戲院大門旁最要害的廣告位,將其餘戲劇表演海報擠得七零八落。

從那七零八落裡,淮真看見一張嶄新戲單,上面寫著:本月設《宇宙鋒》,邀得同光十三絕衣缽,醉八仙吳菱光先生關門弟子垂虹演出女旦。

淮真隱約記得,梅蘭芳先生的青衣戲似乎也曾師承吳菱光,如果葉垂虹也是吳菱光的弟子,那這兩人……大抵也有點同門師兄妹的淵源。

淮真給自己不經意間發現的秘密震了一下。

可她到底也只是個門外漢。被梅蘭芳先生大名震懾過了,也就激起一星半點波瀾而已。

她回過神來時,葉垂虹也已經走遠。夜裡涼風起來,她緊了緊衣服,趁視線仍可捕捉到遠處行人,加快步伐向家裡走去。

走出大半條街,陡然看見一間生鮮店尚未打烊。

生鮮店門口掛出招牌:麵包蟹,三分一隻。

淮真想起早晨送衣服經過時,麵包蟹售價仍還是八分錢一隻。她摸了摸,兜裡有阿福給的三十美分零用錢,心頭一喜,走進生鮮店,問張太還剩幾隻螃蟹。

張太擱下牌從裡屋出來,“還剩下兩隻。早晨出海挑出兩隻最大的留著自家娃娃吃,可是今天舉家出門看戲去了,沒顧得上。這兩天不吃,過了就可惜了,為得這,今夜開門到這時候。兩隻一起要,五分錢折給你好了。”

生鮮鋪的木板門很快關攏,這下街上連麻將聲也消失殆盡。

淮真拎著兩隻麻繩捆著的張牙舞爪大螃蟹,心情頗好地在石板街上輕輕踏著腳,步伐輕快又躍雀,並未意識到送她回來唐人街那輛車並未立刻離開。

大抵白人們始終對外界傳言的唐人街的混亂心有不安,所以仍一路跟著,看那小姑娘從生鮮鋪子拎著螃蟹出來,溜達回到都板街,汽車一直在黑暗處緩慢跟著。

親眼看她推開洗衣鋪的門,西澤才對湯普森說,“走吧。”想了想,又補充道,“今天回去奧克蘭。”

洗衣鋪店鋪留著門,暗沉沉的,燈光從後院子裡照進前店。淮真推門,穿過大堂,看見阿福在院子裡晾曬衣服。她將螃蟹擱在一旁,上前去搭了把手,將最後十來件衣服曬在繩子上。

“那白人小子送你回來沒有?”

“送到啦。”淮真說,“剛好在市德頓街看到有麵包蟹賣,雲霞愛吃這個,晚上兩隻只要五分,就順帶買回來了……雲霞呢?”

阿福氣得吭哧一聲,“不知上哪裡野去了,這時候還沒回來!”

淮真知道她去了日本町,阿福又討厭日本人,不敢搭腔。曬衣服一會兒的功夫,螃蟹已經從水池旁爬出了院子。內河碼頭敲了八點半鍾,淮真記得這時候有夜裡最後一趟纜車,便藉口去尋個燭臺來捉螃蟹,趁機溜達到店門口去。

果然,五分鐘的時間裡,遠處一個影子輕手輕腳靠著牆溜了進來。

一見淮真,立刻知道壞了:“你這麼早!我還說多玩一陣,等到你回來,就說是跟你一塊回來了——”

淮真說:“你也不早跟我通個氣,季叔可都氣壞了。”

“怎麼辦?”雲霞慌了。

“季叔尋螃蟹去了,院子裡還黑著,你走路輕點聲,興許他看不見。等你回屋去了,我將蠟燭點上,就說你不太舒服,一早就回來,在床上睡著沒讓人知道,快。”

雲霞應了一聲,兩人一個掩護一個,輕手輕腳,從樹影子下頭穿過院子去。

阿福聽見響動,“這螃蟹可夠快,淮真,你找到燭臺沒?”

淮真將雲霞一路掩護到樓梯下頭,眼見她上了樓,回頭高聲說:“尋到燭臺,沒尋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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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這裡有,快過來。”

淮真噯一聲。

咔噠一聲,院子裡亮堂起來。

兩隻螃蟹在牆角裡無處遁形,阿福一首拎一隻繩,將兩隻大螃蟹拴一塊,綁在銅水龍下頭,置在水池裡頭。

辦完一切,阿福掏出一隻旱菸袋,一屁股坐在水池沿上,“我就在這裡等著,今天非得打她一頓,叫她知道家法!”

淮真輕聲勸道,“也許她一早就回來了呢?我上樓去看看……”

……

穆倫伯格在聖何塞的納帕谷與舊金山市郊的奧克蘭各有一處酒莊。奧克蘭較為臨近市區,更方便閉門家中聚會飲酒,因此建在這裡的莊園也成了前來西岸的年輕人們最常選擇的落腳地。

禮拜六夜裡通常來說都會有一次女孩子們的茶話會。但因第二天一早便要去格萊德教堂做禮拜,因此安德烈也在這個下午從市區過來,以確保凱瑟琳與自己兩位妹妹不至於宿醉而錯過禮拜。

有黛西與凱瑟琳在,總少不了講西澤的壞話,尤其是有人走漏風聲,說西澤上周末幹了一件讓眾人都摸不著頭腦的事。

“八千三百美金在拍賣會上買了一幅畫,還是中國畫!”凱瑟琳仍覺得不可思議,“男人通常在什麼時候喜歡豪擲千金?搞不好他正在追求什麼人。”

“我想不會吧……西澤已經二十一歲,從沒聽人說起過他交過任何一名正式女友。”黛西說,“阿瑟爺爺這麼看重他,在東岸,他的一切交際都有爺爺把控著,女朋友人選肯定更嚴格了。”

“所以他才逃到西岸來啊,”凱瑟琳突然想起什麼,輕輕捂住嘴,“難不成他交往了個西部的姑娘!”

“西部女孩兒們這麼粗魯,以西澤的性格一定不會喜歡的。”

“從前修築內華達水壩時,西澤的教父不是帶他來西邊上了一年中學?搞不好那時就結識了什麼人……”

聽到外頭聲響,安德烈及時打斷盡興八卦的女孩們:“不論是否交往女友,我想半年之後,阿瑟爺爺一定會為他選擇一位合適的未婚妻,而且,趁他不在,這樣議論兄長,是否不是太合適?”

凱瑟琳撇嘴,“他哪裡會在乎?”

正說著,大門從外頭開啟,又重重關上。

屋裡眾人一致回過頭,談話聲戛然而止。

還未及問好,那取下大衣的年輕人已從長廊穿過起居室,大步上了樓梯,看起來沒有任何要與人談天的意思。

女孩子們面面相覷:“怎麼突然回來了?是因為聽到我們議論他所以不開心?”

安德烈視線追隨他的腳步上樓,聽見關門聲,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上樓去。

站在門外敲了敲。

裡頭有氣無力,“進來。”

門沒鎖。安德烈推開,昏暗的房間裡空蕩蕩的,並沒看到什麼人。

往裡走一點,這才發現這名七十三英寸的年輕人整個深陷在沙發裡,好像只有一雙眼睛還活著,正茫然的望著天花板。

安德烈回身將門鎖上,回頭,半試探半打趣,“感情受挫?”

一隻枕頭迎面砸來。

安德烈一手擒住,在沙發空餘的位置坐下,“克拉克太太今天問凱瑟琳,說,你上禮拜在一家註冊名為‘洪氏古玩’的拍賣公司,用八千三百美金支票購買了一張畫片,女孩子們都在議論這事。”

“噢。”

“所以,最後價格是?”

一隻揹包丟到他膝上。

安德烈開啟揹包,裡面有一沓美金,保持著從他保險櫃裡原封不動取出去的樣子。

這個他倒並不是很感興趣。

他開啟那只紙袋,“菠蘿油不錯。”

“今天有個人問我到底為什麼討厭華人。”

“一個中國姑娘?”

西澤不太理會他的打趣:“安德烈,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厭惡華人的?”

“凱瑟琳上中學時,參加學校芭蕾演出。演出結束,有一些高年級男學生向她們腳邊扔美金,女孩們很開心的收下了,回到家以後,被穆倫伯格的長輩關了一個月的緊閉。那時所有人都還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你知道。因為你一早便跟隨你的教父,赫伯特·胡佛先生來過落後的西部,見識過這種低等風俗起源於哪裡——這種遲滯的道德觀,來自於華人的戲院和妓|院。你說華人的到來帶來兩次麻風、天花與兩次肆虐的梅|毒,致使無數白人青少年被傳染。”

“這裡有大量以取悅男人為生的女人,她們居住的聖佛朗西斯科,妓|女、嫖客,和那些最為虔誠的教徒住在一個社群,分享一條街道。這些男人像狗一樣,嗅著社會毒瘤的氣息來這裡花天酒地,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當著剛從教堂回來的女士們、先生們的面,從門縫、百葉窗的縫隙往裡窺探。那時我十四歲,一天,我在大街上路過那些人時,她們嬉笑著,彼此開著粗俗的玩笑,然後盯緊我的臉超過了我。等我再次走過她們,她們又放|蕩地盯著我,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這種感覺太糟糕了,尤其當我聽得懂她們說的每一句話。無數不願嫁人的華人女人聚集在一起,結成各種骯髒的緊密關係,從南中國,到舊金山,始終這樣。在他們居住的房屋周圍和小巷中,隨處可見的都是廢紙,泔水,糞便,還有令人無法忍受的動物垃圾。如果你的見聞佐證了報紙的每一個字,而報上的內容告訴你:舊金山百分之九十九的梅|毒病例都與華人□□有關,並且威脅了無數無辜的白人少年……如何還能做到不感到厭惡?”

作者有話要說:  文案上男主兩個名字是我最喜歡的兩個梗。

其中一個的出處可以看出來了,有人猜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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