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跑一程,連老古都聞到了。“聽哨音在前面,怎麼就在這裡宰了?”嘴裡說著,手上已抽出了刀子,還朝塗生打了個小心提防的手勢。

前面林中,死在地下的是燕七。被一箭穿了脖子。

老古吃了一驚,正想翻看屍體,林子裡有人道:“不要亂動,我來。”隨著這一句,老薑呼哧呼哧走來。雖然喘得厲害,卻滿臉歡喜。

“你們是沒看見,於頭兒把那個狗屁小公爺拿得死死的。一舉一動,都在掌心裡,再飛也飛不到哪裡去。”老薑向來話少,這時卻不顧連咳帶喘,說了個口沫橫飛。

老古聽得眉飛色舞,又著急要去送那頭豬。老薑道:“不著急。反正就在前面,離得不遠。先把這裡歸置乾淨。”

可憐燕七,還是立了這一場大功的人,直挺挺就躺在那裡,但直到這時,老薑老古兩個才說起了他,而且沒一句好話。

老薑:“你看這混賬東西,活著整日聒噪,鬧得人頭痛,死了還拉拉雜雜留這麼一大堆,真是死都死得不利索。”

說的這一大堆,是燕七那身防護。老薑居然備了個其大無比的袋子,滿心以為足可以裝下,卻多了那身丫丫叉叉、又是樹枝又是松針的東西,亂七八糟朝四方支楞著,口袋再大也籠不進去。

老古因這次沒怎麼出力,心裡有鬼,分外賣力,搶著幫忙。先剝掉燕七那一身,還要折斷上面的樹枝,所有東西都收進袋子。塗生道:“這是何必,挖個坑埋了不是更省事?”

老古一邊忙碌,一邊說:“這是於頭兒特意囑咐,不能留下任何痕跡。挖坑埋了倒是省事,若別人發現不對,在這裡挖出這個死人,我們不是要被這個死鬼害死。”

老薑一口啐在燕七身上。“娘的,活著煩人,死了還害人。”

塗生看得一皺眉,“怎麼吐人身上……”

老古笑著介面:“該啐他嘴裡。”兩個老匪笑得打跌。老薑竟真的喉嚨裡咯咯幾聲,搜些粘痰出來,腳尖撥著燕七腦袋,朝嘴裡吐痰。只是沒吐正,啐了燕七一臉。

塗生噁心得反胃。“喂,你們這是做什麼?怎麼說也是一夥的。”

老古笑道:“誰跟他這種人一夥。像這種做花案的,進了大牢,都鎖在尿桶上,誰去撒泡尿都尿他一臉。臉上落點痰算什麼。”

老薑道:“顧大郎你放心,你和他不同,雖然歲數小,卻是個真漢子。我老漢這雙眼睛不瞎,認得出人物。”還在塗生身上拍了幾下,以示親熱。卻不知塗生只覺得這些人可厭可憎,被那只手一碰,恨不得將觸到的地方狠狠搓幾把。

老古也道:“顧大郎是好樣的。不瞞你說,我剛才還一時心慌想逃,虧殺了他,一力勸說,點醒了我。”

老薑道:“於頭兒早看出來了。沒關係,好鋼也有生鏽的時候,好漢也有尿褲子的事。但話雖如此,還是要罰你一罰。”轉著眼睛看了看,“顧大郎,把那頭豬給他扛著。”

老古真個接過那頭昏睡的野豬,扛在肩上。老薑道:“你扛著牲口先去,於頭兒等著要用。”老古依言去了。

老薑讓塗生幫忙,兩人將燕七裝進袋子,又撮起地上染血的泥土,都盛進口袋。老薑四下察看,撿了些樹枝在地下連掃帶撥,攪亂這幾人留下的痕跡。“好了。這一口袋垃圾你年輕人扛著。老漢既扛不動,也嫌棄裡面那東西。”

塗生道:“你們既然瞧不上他,怎麼又和他一夥?既然成了一夥,他死了怎麼這樣開心?”

老薑說起緣由:“又不是我們要和他一夥,是顧三爺在獄裡挑人,選中了他,難道我們還能說不要?在一起時間久了,有個跑腿的也好。為什麼開心?這還用說,為了讓他跑這一次,許了他天大好處,還不都是著落在我們身上。他這一死,省了多大花費。”

兩個人一邊走,老薑一邊罵罵咧咧,說燕七的種種不堪。說得惡毒也還罷了,像這樣說個不停,真和平時判若兩人。

塗生一開始還當是才受了刺激,過於亢奮。他當天兵時,激戰過後,許多人都這樣,所以塗生初時還不以為異。但他扛著那個口袋偶然換肩時,腦袋順勢一側,不經意間,竟瞥見老薑正打量著他。

不是一般的看。老薑低頭趕路,卻把頭稍稍偏著,垂著眼皮,藉著偏腦袋的機會,從眼角偷眼覷看。眼神冷靜、警覺,哪有絲毫亢奮之意。

塗生留上了心。先將肩上裝燕七屍體的口袋調整好,有事時先甩出去砸倒對方。再偷看老薑,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器械,只有一口刀插在腰間。為了免得在樹林裡牽牽絆絆,那身衣服用繩子捆紮得緊實貼身,不可能在衣服裡藏什麼暗招。

不過一個精瘦老頭。就是來一兩百個這樣的,塗生也不懼他。

走不多久,疤子從前面過來。“怎麼拖拖拉拉,這般慢法。於頭兒等得不耐煩,讓我來催促你兩個。再不快些,那些狗腿

子追上來了。”

老薑道:“事都做完了,還慌什麼慌。小公爺那匹馬帶傷逃回去,丁侍衛和那些手下不發了瘋似的打馬找人?馬本已那樣了,再猛的一催,都要累癱。這時候才想起徒步搜尋,不是又耽擱了一陣?那些當兵的進了樹林,跟瞎子差不多,哪裡尋去。”

疤子道:“你忘了還有那幾個獵戶,他們在林子裡能看出蹤跡。”

老薑呸的一聲,“官老爺們騎馬,獵戶在地下跟著跑,能跑多久?更不用說拼命催馬,不是又將獵戶甩在後面?等他們四處摸不著、想起後面那些獵戶時,只怕天都要黑了。”

疤子笑罵道:“這老東西倒仔細,什麼都想到了。”

老薑道:“你當於頭兒沒想到?他要沒想到,還能容你們消消停停在那邊喝酒?”一指疤子腰間的葫蘆,“既然把酒都送過來了,怎麼還不拿給我喝?”

疤子解下盛酒的葫蘆,“真的要喝?”

老薑道:“我是什麼人,做事何曾灑湯漏水?你當是燕七那樣沒腦子的,連該不該喝酒都不知道?”

疤子遞過酒葫蘆。“我還真的覺得這時不該喝這個。但於頭兒說只管交給你,你看著辦。”

塗生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不過是一口酒,偏有那麼多廢話。”

老薑笑道:“說的是。人老話多,就是這麼惹人嫌。”拔下葫蘆口的塞子,正要喝,又將葫蘆遞向塗生。“你喝。”

塗生推開,道:“說了半天才到手,怎麼又不喝了?我不渴。”

老薑鄭重其事地說:“這口酒你非喝不可。今日之前,你雖和我們交好,但大家仍不是一路。到今日,做下這等潑天大案,你和我們才真正是一根繩子拴的螞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話說多了,老薑不免又咳喘起來。疤子接過話頭,道:“就是這話。從今往後,就算差著歲數,我們也都是好兄弟。這便是入夥的酒,多喝幾口。”

這兩人說得動情,連塗生都有些感動,之前的憎厭之心也稍輕了些。“好。”

塗生放下盛著燕七的口袋,接過葫蘆,舉到嘴邊。才要喝時,聞到葫蘆裡泛出的酒味,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這酒裡下了麻藥。

對別人來說,這種藥無色無味。其實氣味還是有的,只是極其微弱,近於無味。但塗生的五感知覺經過修仙門派用仙術改造,比常人敏銳得多。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這種酒他以前喝過。

想當年,正是在吳家邊寨這裡,也還是眼前這些人,一個個殷勤相勸,輪番把盞。結果就是讓他陷於囹圄,被穿了琵琶骨,近兩年裡不見天日……

被這酒味勾起往事。一點怒從胸間起,點燃新仇舊恨,怒火中燒!

與此同時,塗生又有點想笑。

又來?就這?

老薑、疤子眼巴巴看著。“喝!”“喝啊!大口!”

這藥的藥性塗生十分熟悉。親身經歷之後,又長時間痛定思痛,還有什麼不熟悉的。這種藥長處是個巧字,常人不易發現,不知不覺間便中了招。但它不是一劑猛藥,藥性並不劇烈。

(劇烈的話,它也就做不到這般“巧”法了。)

塗生這一身天兵體格能抗諸般毒物,像這種以精微取勝的麻藥,用量小了,很難將他放倒。上次中招,是於歪嘴、張毛兒等人連番灌酒,又用味道濃烈的菜餚壓住大劑量麻藥產生的異味。當年於歪嘴等人知道他的厲害,親眼見過他在森林中遍嘗百草,幾乎諸毒不侵,這才特意如此設計。

現在的於歪嘴,卻只當他是個尋常壯漢。

(塗生不知道“神隱”之事,認定了是修士幹的好事,讓世上的人都忘了他。塗生一直為此痛恨不已。直到今天,他才頭一次發現了被人遺忘的好處。)

塗生抿了一口,咂咂嘴巴,細細品味。

猜得沒錯,藥下得輕了。

我是什麼人?我是堂堂天兵,爾等卻只將我當成凡人看待。

“嘖嘖,你看看這個人,看著像個好漢,喝酒卻像個娘兒們。”“喝,大口喝!”

塗生哈哈大笑,咚咚咚連灌幾大口。“笑話我是娘兒們?像這樣喝法,可還是個娘兒們?”

兩個老匪眼巴巴盯著他看。

老薑:“喝成這樣,我看差不多了。”

疤子:“夠了夠了。這酒貴得很,能省點也好。”

塗生晃晃腦袋,“唉,唉……”

老薑笑眯眯從他手中取過葫蘆,“我拿著,不要灑了好酒。”

疤子:“是不是有些暈?這個酒勁頭不小,頭暈的話歇一歇再走。”

塗生:“一路扛那個大豬,有些累,喝太急,歇歇……”一邊說,一邊坐下,接著慢慢歪倒在灌木叢裡。這樣半坐半臥,方便驟然暴起。頭部有那些灌木

遮掩,他還可以偷眼看那兩個,又不被他們發覺。

老薑:“可惜了這小夥子。要留下他,本來是一把好手。”

疤子:“這時候又說這些風涼話。剛才是誰咬住不放,一句句叮著問,非要這個酒喝?”

塗生這才明白剛才那兩人來來回回:老薑執意要酒,疤子反覆推卻,要求確認。原來是在商議殺人。塗生肚裡暗贊一聲:不愧是多年慣匪,竟能當著我的面商量殺我,還將我完全矇在鼓裡。而且還有商有量!

疤子:“我和老古剛才都勸於頭兒,讓他留下顧大郎。連於頭兒都有些心動,才說看你的意思。誰知你這個老貨這般毒辣,一心要殺。”

老薑哼了一聲,“於頭兒有些心動?他自己不拿主意,交給別人定?這話你也信。來,搭把手,繩子拿出來。”

疤子語塞,“原來早就定了要他死。”一邊摸繩子,一邊問,“怎麼不用刀?哦,省得收拾血跡。”忍不住又說,“於頭兒怎麼就一口咬死了要殺。也不看看他這身力氣。不說力氣,就是這麼大的個子,哪個山寨不搶著要他做當頭炮?”

強盜所謂當頭炮,就是打劫之時,讓一個特別高大威猛之人當先出馬,一下子鎮住對方。若當頭炮特別出色,常常能嚇得商旅行人一鬨逃散,不敢起爭鬥之心。

老薑讓他挽個繩套,又道:“文大人要小公爺放了我們,稍後再和顧三爺說知,這件事是他聽來的。他既然能聽到,那麼大個人矗在那裡,別人自然能看到,曉得被他聽到了。”

疤子明白了,氣得將繩套往地下一扔。“這些都是屁話!那些人先要猜到他告訴了我們,又要推測我們明白自己沒了退路,要狗急跳牆。現在正好小公爺死了,雖然純是意外,但……這麼轉彎抹角才攀扯得過來,他就要先殺了顧大郎?”

老薑撿起繩套,將摔亂了的繩頭重新理順。“於頭兒做事向來細緻周到,所以我們才能活到今天。”走過去拖拽塗生。塗生趕緊閉眼裝昏迷。

“其實我也想留他一條命。”老薑將繩套套上塗生的脖子,順手還捏了捏肩膊,“真是好一條壯漢,白死了太可惜。但我剛才藉著燕七的屍首試他的成色……”

疤子道:“用死人怎麼就能試驗活人的成色?”

“吐泡痰撒泡尿之類。”

疤子笑道:“燕七上輩子不積德,這才死在你身邊。哪天我死了,你千萬不要來給我收殮,我情願我被野狗啃了。”

老薑也笑,“他若也像你這樣,我便要留著他,一起到於頭兒面前,最後再替他爭一爭。”將繩套收緊,用力一勒。塗生仗著體格超凡,不當回事忍了,想聽聽這兩個老匪怎麼說自己。

老薑鬆開手,“我今日累過了頭,手上沒勁。你來。”和疤子交換,“但這小夥子和咱們不同,將人命看得重。”

疤子試了試手,“連脖子都那麼粗,該怎麼勒他才好?”換到身側,雙腳蹬著塗生肩背試了試,“好了。”又調整著套在脖子上的繩釦,“什麼將人命看得重,不想擺弄死人罷了。像我也想離屍首遠點,那我豈不也是個大善人?”

老薑搖頭,“兩回事。他看不慣糟蹋屍體,是因他將屍體當人看待。對死人都這樣,對活人……”

塗生雖然想聽,可惜聽不下去了。疤子嗯嗯地發力,還不光是手勁,雙腳蹬著他的肩膀,連腰腿之力都用上了。塗生被勒得難受,不得已,睜開了雙眼。

疤子在他身側,加上正忙著勒死他,所以沒注意他的臉。但老薑的位置正對著塗生。塗生一睜開眼,正和老薑四目相對。

好個積年慣匪。沒有大驚失色,也不浪費時間探究原因。一見情況有異,手上拔刀,腳步向前,撲過來一刀刺下。

塗生朝旁邊一滾。以他的塊頭,這一滾動,便將身側的疤子滾壓在身下。藉著翻滾的勢頭,手肘向後狠狠一壓,喀喇一聲,壓斷了疤子的脖頸。

這邊一刀不中,那邊死了疤子。老薑見機極快,連收刀都怕耽擱了時間,將刀一甩,拔腿便逃。這幾個動作如兔起鶻落,將數十年老匪的經驗、決斷發揮到了極致。

若換了別的對手,說不定真被他逃脫。可惜這次遇上的是塗生。幾大步趕上,從背後一腳踹倒。

“爺爺饒命,爺爺饒命!”老薑沒口子告饒。

塗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兵。在濁世摸爬滾打了這些年,見過多少奸滑無恥之徒,翻雲覆雨之事。像這種殺人不成立即磕頭求饒的話只當它是空氣,充耳不聞。

但正要下手,突然想起一件事。塗生揪著老匪脖子,將那張瘦臉拖到自己面前。“我叫塗生,又叫顧大郎,我們本是早就認得的老熟人,只是你不知怎麼,竟把我忘了。你再想想,看記得起我不?”

老薑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漸漸有些認得。“你、你不是那個、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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