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生在這家客棧住了一晚,第二天便上路前往玉門。

平常凡人曉行夜宿,但他有天兵的體格,可以不眠不休連續奔跑。夜裡也能視物,不怕看不清路途。似這樣不分晝夜長途賓士,困了餓了,便在路邊睡一覺,吃點乾糧。偶爾遇見客棧,這才能在真正的床鋪上睡個好覺。

但塗生並不覺得多麼辛苦,反而精神振作,一日能跑數百裡地。像這樣連跑了十好幾天,卻仍舊是在與紅塵距離不遠的相鄰地帶,離大荒野深處還遠著呢。

這個世界就是這般廣闊!

這一天,路邊總算出現了人家。雖然孤零零的,幾十裡地才一兩家人,但畢竟不像之前那麼一片荒涼,絕無人煙。塗生和人打聽,知道前面有個鎮子。又跑了一天,遠遠便嗅見順風飄來的人群聚居氣息。塗生知道定是快要到了,於是找了條小河梳洗一番,這才進鎮。

像他這樣的體格,在紅塵俗世,去哪裡都讓人側目而視,甚至有頑劣小兒追著看。但在大荒野,在這個附民聚居的鎮上,沒人為他的個子多看他一眼。

別人不以他的大塊頭為稀奇,但小鎮來了陌生人,這個是真正的稀奇。在俗世是兒童圍觀尾隨,在這裡卻換成了一群成年人。

“你這天兵,是誰家的兵?”

“哪裡打了仗麼?”

“孤零零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個殘兵。你宗門被滅了?”

塗生知道自由民不同於俗世順民,知道天兵、宗門的事情,胡亂編造容易被拆穿。另一方面,這些人又世世代代住在這麼個小鎮上,如此閉塞,不怕他們傳播什麼流言。所以這些人問一句,塗生便答一句。

……是山陽宗屬下天兵。對,宗門被滅了。我們小兵,哪裡知道原因。要去玉門,看能不能透過測試,給白家當兵。你們看,這便是我的契符……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說來可憐,這些人雖然自稱自由民,卻只能侷促於這個鎮子,像關在牢裡一樣,哪裡都去不了。成年累月,只靠偶爾經過的行人和客商提供點外面的訊息。

“他說的曹國,是在紅塵中麼?你聽說過麼?”

“山陽宗是什麼宗門?和我們玉門相比,誰更厲害?”

沒等塗生開口打聽有沒有歇腳的地方,這些人已紛紛邀請:“去我家裡住,我家裡寬敞。”

“誰家裡不寬敞?還是去我那裡,天黑了還給你油燈照亮。”

“我老婆做飯

,全鎮子沒有誰比得上。”

“你一個天兵,肚腸比常人寬大。好吃不好吃算什麼,要緊的是吃飽。我那裡住處乾淨,吃到飽為止,只收你三錢靈砂。”

說不了幾句,這些人已像爭搶金元寶一般,拉拉扯扯,搶奪起來。

塗生正在盤算去哪戶人家借宿(三錢靈砂敞開吃到飽那家大概不錯),人群外面有人道:“你們這些人是沒事做還是怎麼?在這裡糾纏不清,吵得我頭痛。都散了吧。”

聲音不大不小,既不兇惡也沒叫罵。正在激烈拉扯、幾乎要動拳頭的這群人卻像接了聖旨一般,一個個低眉順眼,乖乖走開。經過說話那人時都深深一躬,“法師老爺好。”

塗生看那人時,見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醜不俊,放在人群裡就是最平平無奇的一個……

但鎮裡的人卻如此恭而且敬。

這便是修士和凡人的地位差別。

塗生也低頭躬身,“見過法師老爺。”

那人笑道:“我一個散修,孤魂野鬼,叫我一聲法師都高抬了我,還‘老爺’什麼。”

塗生道了聲“是”:“法師讓我怎麼稱呼,我便怎麼稱呼。”

修士道:“果然是當兵的,直截爽快。正對我的脾氣。正好你沒選定去哪家投宿,我借住的那家還不錯。”朝塗生擠了擠眼,“當修士有個好處:這廝們不敢當面騙人。至少馬上能戳穿的那些謊話,沒有哪個附民敢對我們來這一套。說這家住處不錯,那就果然不錯。”

塗生連忙推辭,那散修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怕跟我一起拘束。你不用擔心,儘管跟我來。我還另有事要問你。”

塗生不敢拒絕,只得跟著修士,來到他借宿的那戶人家。進門之後,裡面果然寬敞乾淨。寬敞倒不算什麼,大荒野如此地廣人稀,附民人家只要還能撐起個人家,那便沒有不寬敞的。這家人難得的是整潔乾淨。傢俱什物纖塵不染,就連夯實的泥土地面上都沒什麼灰塵。

“如何?我才到時,還以為用了除塵符。”修士笑道,“飯菜雖然沒什麼滋味,倒也還算是人吃的東西。不像有的人家,好端端的食材,弄得亂糟糟的像豬飼料。”

這家的主人在旁邊點頭哈腰陪笑,想問什麼又不敢開口的樣子。塗生知道他的心意,道:“你不用怕我白吃白住。食宿該你多少,我自會給你。”

這家主人如釋重負,“多謝天兵老爺。我這裡絕不敢

占人便宜,一夜食宿五錢靈砂。”

塗生心裡一抖:去那家三錢敞開吃到飽的多好!將小口袋盛著的靈砂小心倒在主人家的戥子上,稱出五錢,付給主人。

那修士在一邊笑吟吟看著,並未提出由他出錢,招待塗生。

塗生心裡松了口氣。他主動提起靈砂,要看的就是這個。兩人非親非故,素不相識,又是在大荒野這個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地方,他若是過於熱情,多半心懷鬼胎。

塗生只有一個小包袱,沒有行李,沒什麼好安頓的,進門就是住下。主人家端上茶水,本想和這個天兵說說話,打聽外面的訊息,但那修士道:“你先出去,我和他有句話說。”於是只好告退,下去準備飯食。

塗生心道:來了。暗暗警惕,看這修士要怎麼樣。

他雖然盡力裝得若無其事,但瞳孔不由自主稍稍收縮,血流加速讓脖頸上血管稍稍變粗,脈搏更快,肌肉繃緊……不管凡人如何想方設法掩飾,仍有無數細節照顧不到。

若對手也是凡人,這些都沒關係。但修士的知覺比凡人強了不知多少倍,只要是個注意觀察、心思縝密的,一眼便能看出這些破綻。

而這個修士,恰恰正是個細緻入微、洞察人心之人。

修士道:“我昨日到這裡,你今日過來。雖然在同一家食宿,但各吃各的,兩不相欠。這樣很好。”

塗生知道被對方看破了心思,不能否認,只得道:“不敢沾法師的光。”

“你就是想沾光,我也還不肯哩。”修士笑道,“但我願意幫你一個忙。不白幫你。換你幫我一個忙。我們做一筆交易,好麼?”

塗生道:“我是凡人,你是法師。我能幫你什麼?”

修士道:“這是我提出來的,我先說我能幫你什麼。”端起主人家奉上的茶碗,喝一口裡面的大葉茶,“你和鎮上那些人說話時,我就在外面看著。”

塗生暗道:人家看著你,你卻沒發現人家。要是打仗,先就輸了一半。

“你說你種了契符,要去白玉門當兵。”修士道:“你說那些話時,我見你似乎有些不大情願。是也不是?”

俗話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是因為你說假話,別人準能看破。塗生不敢否認,點了點頭。

“我不問你為什麼不大情願。只問你這一句話,”修士道,“若我能為你拔去這道契符,這是不是幫了你一個忙?”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