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原來是想問這個，而且是在這個地方！塗生硬邦邦地回答：“不知道，我跟他不熟。”
顧小玉卻沒聽出他的語氣變化，低著頭，用腳尖碾著地上的小泥團。靜了一會，突然一口氣說道：“我就是想找人說說，說說他的事。他喜歡什麼、怎麼說話、怎麼吃飯穿衣、每天做什麼……說什麼都好。”
塗生粗暴地打斷她。“這些我統統不知道。你想知道，找他問去不就得了！”
顧小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注意塗生的爆發。“我爹我娘都不準。我爹說既已定下了婚事，婚前便不能見面。尤其我家本是高攀，所以更不能顯得不懂規矩，讓人看低。我娘也說女兒家要矜持，有身份，不能上趕著倒貼。”
顧小玉嘆了口氣，“這些我原也知道。可一看見他，便什麼都顧不得了。唉，他那麼好看，說話好聽，一舉一動都那麼合適，讓人打心眼兒裡喜歡。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誰……”
這些話既甜蜜，又羞澀，又熱烈，但塗生聽來，卻如挨了雷擊一般：是的，是的，她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誰，她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我！
回過頭想想，當時顧小玉和他相愛，說得不好聽，那是因為沒別的人可選。女大當嫁，以她十八九歲的年齡，在那樣的環境中，除了塗生，她還能找誰？要知道那是在墾荒團裡，周圍皆是難民，年輕人誰不是形如骷髏，餓得半死。不要說顧小玉看不上，就算她看得上，那些人想的也只是多一口飯吃、能不能活著抵達那個遙不可及的邊疆拓荒點（許多人還真的就死在半路上），誰會想著男女相戀之事。
塗生好歹還佔個高大強壯的好處。更不用說顧三爺全指望著他。整個拓荒團裡，哪一件需要出力氣的事少得了他。需要動腦筋盤算的事，顧三爺則要靠他這個女兒。一個是頭腦，一個是四肢，時時在一起，又年齡相當，還有顧三爺一力促成……
所以，
這兩個在一起，再自然不過。在那個時候，所有外部環境，都在撮合他們二人。
這兩個人裡，塗生用上了全副真心。這是他的天性使然。他從紅塵之外來到人世間，吸引他的就是這世上煙火和人間情義。但來到紅塵濁世，正趕上大災之年，見到的盡是醜陋爭奪，為半個饃饃的無窮算計。只有在顧小玉這裡，他才第一次看到了溫暖和美好。
他走進這個世間，追求的正是這樣的美好，卻求而不得。塗生就像久旱的田地，如飢似渴地吮吸著從天而降的那一滴甘霖。
顧小玉卻不同。
塗生想：如果她爹爹沒有組織這個拓荒團，仍在城裡做個店主，恐怕她便不會看上我。只是到了一群開荒乞丐中間，挫子裡勉強挑個高的。如此而已。
她看陳杞時的眼光，她從未用那種眼光看過我。她說起陳杞時的語氣，她從未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她對我總是站得遠遠的，要我去就她。但對陳杞，她卻像現在這樣，不顧一切撲過去……
“你不會笑話我吧？”
塗生像猛然驚醒一樣，愣愣地望著顧小玉。過了一陣，才勉強搖了搖頭。
“你不用騙我，我知道你肯定在笑話。唉，笑就笑吧。這些話，我就是想說出來。再憋一會，哪怕去村裡隨便揪著個人，我也會對他說出來。”
顧小玉頓了頓，又道：“不，我才不會跟那些人說自己的心事。但你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你，就覺得跟你親近。”又馬上分辯道，“不是因為你救過他的命。那個，我只是感激。但我真的覺得跟你很熟，像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老朋友。塗生苦澀地笑笑。
“……覺得什麼話都可以對你說。”顧小玉紅著臉，又道，“還有件事告訴你，讓你一併笑話我好了。我常常夢見我嫁了一個特別高大、特別強壯的人，像你一樣。”說完，雙手捂著臉，跺著腳，“不許笑，不許笑！”
“我沒有笑。”塗生道，“你夢見的那個人，他對你好麼？”
顧小玉輕輕點頭，“對我很好，總是護著我。他好像有點笨，你知道，個子高大的人，大家常常覺得他們頭腦不大靈光。加上他又不大愛說話，就更顯得傻乎乎的。所以我管他叫大呆子。”顧小玉笑了，“我是不是特別傻？我告訴你，我們女孩兒都這樣，有的時候光坐在那裡，想著今後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和他做什麼，說什麼，怎麼過日子。一想就是小半天。想著想著，還又哭又笑，跟真事似的。你儘管笑話我好了。”
塗生聲音發顫，“我不笑話你。再跟我說說你和大呆子的事吧。”
顧小玉眼光朦朧，像沉浸在夢裡。“其實他一點也不呆，聰明極了。比如、比如……”姑娘皺起眉頭，努力回憶著那個正在飛快逝去的夢境，“哎呀，我怎麼記不起來了。唉，反正是瞎想，記不起就記不起吧。”
塗生輕聲道：“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你們打算在這裡安家。”
“對，對，我想起來了。”顧小玉興奮地說，“這裡原是我一個人想心事的地方。我就在這裡，想著那個大呆子，怎麼支使他做這做那。你看那裡是塊荒地對吧，其實比其他田地都好。我讓他開墾時特意深挖，土更鬆軟。還有還有，那裡，我們本打算在那裡修一座院子，那是堂屋，旁邊另起一間披屋……特別可笑是吧？想得跟真事似的。”
塗生流著淚，道：“當然是真事，就如同我現在在你面前一般。我和你當時多麼好……你就坐在那裡，和我說你的安排，說在那個位置安家，這邊能看著我們的田地，那邊能看到你爹孃的家，兩邊照應。這些你怎麼都不記得了？都是那些遭天殺的修士！但你看我一看，說不定便能想起，再看一看……”說到最後，已是叫喊起來。
但顧小玉的目光彷彿穿過了他，望著遠處某個地方，臉上帶著微笑，像正做著好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