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十五歲時成了某個貴族的農奴。

或許用“農奴”這個單詞並不貼切,畢竟很多農奴嚴格來說並非是奴隸,而是一種用勞動贖買權利的農民,可是在這裡,所謂農奴,就真的只是務農的奴隸。

事情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男孩在奴隸窟每日去麗貝卡的診所識字,不時便到市場去偷麵包,憑著精湛的技藝,加上萬分的小心,每每都能得手。

隨著年歲的增長,男孩逐漸沉穩下來,他已經學會了真阿文,能看懂老菲格留下的日記,幾乎每天都會看一遍,記在心裡。

而後,男孩...十五歲了,或許應該用男人來稱呼他,畢竟在很多地方,十四歲都能算成年了。

總之這個曾經的麵包男孩,他在十五歲那年,大概是在前四分之一年(這裡沒有四季)的某一天,他潛入某個貴族家中,盜走了一摞的紙和一盒子的羽毛筆和三瓶墨水。

回到家裡時,男人攤開一張亞麻紙,他深吸口氣,提起筆,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日記。

他把十五歲之前的往事儘量記了下來,那些重要的時候,自然不能避免地寫到老菲格的死,以及燭光中,那個“我在即我在”的主。

事無巨細地記下那些,男人花光了無數心思和力氣,以致於寫到最後有種解脫的觸感。

寫完這些後,他又寫下自那夜起,至今日的回憶,男人驚訝地發現,每一天都是大同小異的,昨天和今天沒什麼不同,他每天在奴隸窟講經文故事,又每天去偷盜,最後夜幕降臨時,如往常般回到床榻上。

一成不變。

這種對麻木的審視驚醒了他。

每每走在人群中,他總感覺自己在同一個地方流浪。

現在看來,是整個民族在麻木的荒原裡流浪。

當男人把日記記到今天時,他似乎冥冥有所頓悟,想起那個生自雅各共和國的山卜人,他重新翻看起老菲格的日記,那是一個老人最年輕的時候寫下的,有種難以言喻的生氣,字與字,句與句間,蘊藏著飢餓憤怒的野獸。

那野獸吞食了男人,男人也欣然接受了它。

某天夜裡,當他抓住一個石子砸向奴隸窟的馬里爾凋像。

男人常常這樣,起初是出自孩童時期好玩的心理,但現在,他從心底否定那個凋像。

那個石子不大,大概半隻手掌大。

而英雄馬里爾的凋像,早已在男人經年累月的石子下殘破不堪,隨處可見痕跡,和稍稍下陷的凹痕。

馬里爾的凋像是單膝跪下的,一隻手將巨大的石板託在背上,另一只手按在地上,那滿是肌肉的石質腹部往內裡凹,一根根青筋凸在皮膚外。

精心凋刻的面部,馬里爾神情悲憫,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好似在盯住遠方那座未建好的塔。

男人扔出石子的力度不大,只是平常的力度,石子劃過一個高高的弧線,砸到了那凋像的託舉石板的手腕上。

啪的一聲。

那只殘破的手被砸斷了,掉在地上。

那些奴隸們聽到聲響,紛紛轉過腦袋看去,他們沒想到會被砸斷。

他身邊的奴隸們很慌亂,湧到馬里爾凋像邊,企圖將那手黏上去,還有些奴隸,拿責備的目光掃視他。

託著石板的手砸斷了,沉重的石板還在背上。

男人的心裡,也有一隻野獸,嗷嗷待哺。

至於男人是怎麼成了農奴的,那是在下半年。

一些小貴族們總會到市場親自甄選奴隸,揀選一些年輕健康的,送到自己的農莊上,那裡遠離城區,男人看到了擺脫流浪的機會,在一個早晨,他打聽好哪位貴族農莊亟需農奴,找準時間站到那貴族面前。

“大人,或許你農莊上缺一位年輕的。”男人如此同那貴族說。

貴族上下打量他,掐了掐方正的肩膀,而後殷笑著吐字:“好,好,二十銅德裡克,一季度十銅德裡克。”

對於一般主動到市場上賤賣自己的奴隸來說,這是很合算的價格。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是因為這位名叫達拉布貴族是眾多小貴族的一員,剛剛繼承家業的他,還需要親自到農莊上監督奴隸們勞作,甚至是幫忙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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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因為男人在近十年的偷盜生活中,沒有虧待過自己,他不時會偷來那些供給貴族們的肉類,所以他比一般奴隸來得健壯些,這座地獄,很多地方都與人間無二。

可是又有不計其數的人,沉淪在這麻木的荒原中。

那座乳白巨塔建到一半了。

如此顯眼的塔,它如此美好,它背後的寓意又如此令人著迷。

待建成之際,所有墜入這裡的山卜人都可以重返人間,去建造山卜人的國。

貴族們這麼說,祭司們也這麼說,山卜人受盡苦難後,終會建下屬於他們的國,所有承諾都會兌現。

但美好的事物,便能理所當然地壓迫嗎?

人理應為美好而鬥爭,而不應被美好壓迫。

這是男人在老菲格的日記裡看到的話。

男人也曾偷來過蜂燭,求問那“我在即我在”的主。

山卜人還要受多少苦難,才能夠建下那座塔,重返每個人夢寐以求的人間,重新站在陽光下。

主只是說:

“苦難沒有意義,拯救才有。”

男人明白了什麼。

他左胸心臟裡,那頭野獸在叫喚。

...............

告別了麗貝卡,告別了奴隸窟,那些受過他恩惠的奴隸們,哭了一整晚,或許再見不到這麼好的人了。

男人上了貴族的馬車,裡頭還有別的奴隸。

所以,十五歲那年,男人來到一片種植黑麥的農田上。

那位買他的達拉布,這種小貴族,他不敢勒緊農奴們的韁繩,所以男人勞作完後,總有不少的空閒。

男人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他把這當作每天的總結,那重複在田壟裡勞作的時間,總會有各樣地想法蹦出來。

在這裡,男人交了一群朋友,因他為人太寬厚了,他不是刺頭,又總能恰到好處地為他人爭取到利益,又秉持著從老菲格那學來的公正,幫這些不識字的農奴們裁決糾紛。

而且,男人會講經,每夜都有農奴圍在他身邊,聽那些他從老菲格日記看來的,或他自己編造的經文故事。其中,凱克和科爾文聽得最起勁,也是男人的忠實擁磊。

他的主人,貴族達拉布驚詫地發現,農奴們團結在他的身邊,只要他出現,農奴們總會不由自主地勞作得更加賣力,只為早點幹完休息。

有男人在,達拉布漸漸不再擔心農莊的事,這貴族開始整日待在自己的宅邸裡。

許是小貴族的身份帶來的良心,偶爾的時候,達拉布會請祭司到農莊上,同這些農奴們講經佈道,寬慰他們的精神。那個時候是不用勞作的。

某天,祭司來了,他照往常一樣,站到高臺上,面朝著農奴們。

“我們現在還沒有重返人間,是因為我們山卜人受的苦難還不夠多,當我們所有山卜人那意志教我們敬愛的主聽到後,她會收回那懲罰我們的蠕蟲巨獸,看著我們的塔修到人間。”

祭司同這些盤坐地上的農奴們侃侃而談。

然而,場上只有稀稀疏疏的掌聲。

祭司疑惑地環視著在座的農奴們,他們的目光盯著祭司,裡頭有某種質疑,教他不寒而慄,祭司撫著身上的繡著銀線的長袍,清清嗓子。

這祭司想同在場所有人,去講那英雄馬里爾和安德裡王的偉大故事,而把每個人感動得落淚,這是他以前一直做過的。

他剛剛開口...

人群中,男人站了起來。

祭司迷惑地盯著男人,不知道那人為何站起,他想讓那人坐下。

“你說的是哪位主?”男人頓了頓,又道:“這世上的主有很多。”

“當然是我們的苦難之主,只有她,如此仁慈,將所有死去的山卜人包容在這最好的地獄中,”祭司看到男人眼裡的鄙夷,帶了些怒意地說道,“懶惰、貪婪的山卜人越多,他們便會拖累所有人,辜負安德裡王的期望與英雄馬里爾的意志。我們也將受此牽連,永遠留在地獄,以此懲戒我們!這是場試煉,源自我們敬愛的苦難之主!”

“可我心裡有一位拯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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