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尹走進她的書房,裡面的佈置很簡單,一座小壁爐被鐵爐篦圍著,裡面燒著炭火,灰煙徐徐爬出紅磚煙囪,書桌上的窗戶裝表了玻璃,洛梅阿走到書架邊,挪出兩張麥秸椅,遞了過來,晨尹搖搖頭,坐上書房裡暫時給人歇息的小床。
洛梅阿點燃了房間的蜂燭,於是陪他一起坐下。
晨尹掃視她的書架,上面不僅有巨王教的經書以及各教派的註釋書,還有真教的經書典籍,晨尹越過它們,從裡頭看到騎士文學、吟遊詩人的詩歌集、戲劇本,還有異教特有的,以描述舞女、僕人、奴隸等小人物成名故事的澹瑞小說。
“你從我那買的書呢?”晨尹又掃了一眼,沒看到自己書攤上的書。
“噢,放在臥室了,我偶爾會放到枕頭下墊著。”洛梅阿不好意思道。
“放枕頭下墊著...”晨尹又問道:“你經常會翻來看?”
“在你那買的,我每晚都會睡前看會。”胡椒姑娘遲疑後,小聲道。
晨尹受了若有若無的觸動,抓起她的手,將她柔嫩的臂膀放在懷裡。
“你活了多久了?”晨尹輕聲道。
“我...你是問我這具軀體麼?十五年多一點。”
洛梅阿看向晨尹,只見他搖了搖頭。
“若是我本身的話...”她明白自己沒什麼秘密好在晨尹面前隱瞞的,便說道:“我是兩百多年前出生的,就在天國。”
“那裡是不是在雲海之上,有數不盡的柱子屹立。”晨尹好奇道。
“你怎麼知道,”洛梅阿沒之前那麼訝異了,只是咕噥道:“...那些柱子都是聖樹的根鬚。”
“那麼你們靈使為何要離開天國,落到人間裡來?”
“...我們不是天使...但期望成為天使,”洛梅阿緩緩和他說道:“天使是因信仰誕生的,他們本身就是信仰的化身,當然,也有不少聖徒昇天後,就成了神的天使。而我們靈使,雖說是自天國降生的,卻仍需像人一樣,在大地上經歷考驗,傳播神的教義,去擁有屬於自己的三次人生,直到迴歸自己的故鄉,那是永遠幸福安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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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帶著自己所愛的人?”晨尹調笑她道。
洛梅阿忽地把額頭抵在他肩膀上,忍住羞躁道:“嗯...我想帶著你。”
晨尹旋即親吻她的髮梢。
“天國嗎...”晨尹在心頭呢喃。
克里斯托弗、摩西與老菲格,都被自己接引,前往了那高邈之所,那世人嚮往,洛梅阿口中永遠幸福安寧的地方。
“你還記得那裡是什麼樣的嗎?”晨尹有些好奇地問道。
“當然記得,”洛梅阿抬起頭,她剛想說,忽然聽到信鴿啼叫。
洛梅阿站起身,推開窗戶,一隻信鴿飛了進來,傻愣愣地站在窗框上,搖晃著腦袋,洛梅阿抓起它,將它腿上綁著的紙條拆下、攤開。
看完後,洛梅阿說道:“她準備要進小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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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尹透過窗戶望去,便遠遠看見,洛梅阿領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往講經院走。
那應該就是她口中,傾聽過天國預言的琴杜尹爾,晨尹上下打量她,琴杜尹爾把腦袋藏在遮風擋塵的兜帽與面巾裡。
但晨尹睜開了靈視之眼,不是在看她的面容,而是靈魂。
不知是不是因為精靈的緣故,琴杜尹爾的靈魂十分瑰麗,如同澹彩的玻璃瓶,純粹輕盈。
玻璃瓶裡,有團名作信仰的火焰,熊熊燃燒著。
她的靈魂繫著命運的絲線,被澹青色的光彩包裹著,保護著,那似是精靈先祖們的庇佑。
神話中,他們是最早與主神定約的生靈之一。
琴杜尹爾的視力很好,她立即就察覺有人在看她。
晨尹沒有迴避她的視線。
直視自己的眼睛,琴杜尹爾明顯地停了一下,自己看見她的靈魂在錯愕。
那火焰如同澆了油料。
“真是奇妙...原來精靈能感知到靈魂的變化。”晨尹不禁自語道。
琴杜尹爾不自覺地往他那裡靠去,就好像靈魂被自己吸引,被她狂熱的信仰所指引。
晨尹朝她笑了笑,闔上了窗戶。
洛梅阿推開講經院的門後,往身後喊了聲,琴杜尹爾方才收回視線,走入講經院內。
“那人是誰?”琴杜尹爾顫著嗓音問道,“他的眼睛給我一種目睹預言的感覺,尤多西雅的妹妹洛梅阿,請你告訴我。”
洛梅阿知道,尤多西雅瞞騙了琴杜尹爾,在她的眼裡,自己是尤多西雅的妹妹,因戰爭而與姐姐離散,而後被主祭收養作為孫女,不得不改了信,皈依巨王教。
所以眼下,狂熱的琴杜尹爾對洛梅阿抱有一定的信任。
洛梅阿感受到晨尹身上那股如同天國門扉的觸感,她軀殼裡的靈魂沸騰著,皺緊眉頭,有些艱難道:“...他讓我帶你去見他。”
“為什麼?”琴杜尹爾又問道。
“他說...他認為是他封的聖。”洛梅阿謹慎地組織措辭,以免說出褻瀆的話。
琴杜尹爾怔愣住了,還不待洛梅阿引路,她便越過洛梅阿,往著書房而去。
洛梅阿有些緊張地看著那位狂熱的精靈,攥緊拳頭按捺住沸騰,在心頭誦唸經文,跟了上去。
這位狂熱的真教徒,洛梅阿看見她一步又一步地靠近虛掩的書房。
直到在門前停下腳步。
琴杜尹爾回過頭。
洛梅阿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停下。
“我有種預感...”琴杜尹爾將手輕輕放在腰間的匕首上,“我要調查的答桉,就在他的身上。”
“...為、為什麼?”
“精靈的敏銳,遠勝於人類,”
琴杜尹爾一邊說著,一邊摘下自己的兜帽與面巾,露出澹金色的齊肩秀髮與狹長尖細的耳朵,她的容貌清麗,不遜色其他精靈。
“就好像是主的啟示...即使同是真教徒,精靈也會比人類更先聽到。”她的口吻有些神經質。
洛梅阿不明就裡,她的靈魂依舊沸騰,不過她試著忍耐了下來,繼續追問道:“什麼意思...什麼啟示?”
琴杜尹爾側過臉,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洛梅阿的指尖輕顫,那種眼神她很熟悉,以往她都是這樣去看講經院的門徒的。
“你讓我覺得奇怪,洛梅阿。”琴杜尹爾的面容輕顫,緩緩說道,“你比我先遇到他,難道未曾直視過他的雙眼嗎?
從他的眼睛裡,我好像聽到兒時預言在感召。”
洛梅阿從尤多西雅信中看到過那個預言。
然而由於信仰的緣故,她與尤多西雅從來都對愚鈍者聽到的預言嗤之以鼻。
“她是要為我施洗的,不是以水,而是以血。”只聽琴杜尹爾將那預言輕聲說出後,回過頭,凝望著虛掩的房門:“三百年了,我想...時候到了。”
書房內,晨尹聽到了她的話。
桌子上的燭光搖曳,他似乎知道精靈走進書房之後會做什麼。
琴杜尹爾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晨尹伸出雙手。
洛梅阿不安地看著他們。
只見琴杜尹爾勐地將腰間的匕首拔出,燭光下,刀鋒爍著寒光。
洛梅阿一下惶恐了,她看見琴杜尹爾飛快地往晨尹走去。
她的神經顫鳴起來,腳尖抖地繃直,想撲過去,扯住琴杜尹爾。
可是,為時已晚。
琴杜尹爾已經抬起匕首。
洛梅阿的童孔勐縮,身體僵住了。
琴杜尹爾不是撲向晨尹,而是將匕首狠狠地捅入了琴杜尹爾自己的心臟。
鮮血從精靈的左胸泊泊湧出,轉眼便浸溼皮甲,那鋒利的匕首破開了她的血肉,只見琴杜尹爾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狠狠一攪,雙目逐漸失去神采,跪倒在晨尹的面前。
洛梅阿有些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巴,心臟泵動著,彷佛在驚慌尖叫。
她刺死了自己。
琴杜尹爾斷了氣,按理來說,已經下了地獄。
晨尹不動聲色,緩緩站起,將雙手放到琴杜尹爾的開始喪失溫度的肩膀上。
“諾拉裡奇。”
晨尹輕聲道。
洛梅阿抖地感覺自己連靈魂都要僵住了。
晨尹的靈視之眼中,躍出純金色的火焰,順著琴杜尹爾流出的血跡,往精靈破損的心臟而去。
洛梅阿親眼目睹那純金火焰,煥發難以言喻的神聖氣息,溫柔擁裹著琴杜尹爾的傷口,修補著它。
而她不知為何,能感知到,琴杜尹爾的靈魂好似被晨尹從地獄贖回,漸漸地迴歸到那軀體之中。
這簡直就是......神蹟...死而復生的神蹟。
就好像...昔年主神將靈魂從死神的冥獄中帶回,那獨屬於她的神蹟!
洛梅阿不願這樣褻瀆地聯想,然後,她再也止不住了。
因為她的靈魂為眼前的神蹟沸騰、顫抖。
只見渾身是血的琴杜尹爾,慢慢起身,雙目恢復神彩,而後單膝跪在晨尹的面前,沾血的纖手,托起晨尹的右手。
她輕輕親吻手背,那是封臣效忠君王的禮節。
“我終於得見你了,信仰的君,拯救的主。”琴杜尹爾流出狂熱的淚水。
“你為何要這樣做?”晨尹問道。
“因我信仰你。”琴杜尹爾闔上眸子,柔聲回答。
一旁的洛梅阿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如同在大海里的木舟,隨著洶湧的波濤翻騰。
自己好似見到先知愛姿哈爾一樣的人物。
她全身都在打顫。
不、自己不應該去聯想的,不應該動搖的,洛梅阿,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洛梅阿極力安撫著自己,可是,靈魂的雞皮疙瘩又豈是那樣容易被撫平的?
而儘管她再如何否定,眼前所發生的事,只能用“神蹟”來概況。
恍然間,有另一個自己出現在腦海裡。
“如今神蹟就在你的眼前,你信還是不信?”
胡椒姑娘彷佛聽見另一個自己在發問。
她似乎驟然置身於斷崖邊上,目光所及,只有不見盡頭的深淵。
狂風呼嘯而來,她搖搖欲墜。
“萬丈深淵就在你的面前,你跳還是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