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朝完畢後,楊謹在皇城門外,特意等覃北斗和洪中貫。

剛得了好處,轉背就不認人了,沒有你們這麼當盟友的。就算背信棄義,也太快了吧,天橋地區的改造專案還沒完成,一大筆進項還沒落袋為安,你們就急著翻臉?

覃北斗和洪中貫走在一起,說著話走了出來。

一路上有不少官員跟他們打招呼,滿大街都是熟人。

看到一臉不豫的楊謹站在路邊,覃北斗跟洪中貫說了兩句話,然後又跟長隨吩咐了幾句。那長隨很快就過來了。

“楊大人,我家老爺說在府上恭候大駕光臨。”

上完早朝,按規矩這些大老爺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有公事的,自去各自衙門官署處理;沒有公事,打道回府,也沒有御史彈劾你。

楊謹被帶到覃府的二進院子,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在院門口等著,見了人先笑得跟朵花似的。

“楊爺來了,我們老爺在書房裡等著。”

小童細聲細語地說道,在前面引著路,輕手輕腳的動作就跟一隻小心翼翼的貓咪。

“老爺,楊爺來了。”聲音清脆地就像院子裡鳥籠跳躍的畫眉。

“請進來。”

小童掀起棉簾子,讓進楊謹。

屋裡裝飾得整潔,一面何玉衡親手製作的屏風,靠東牆是滿滿一面牆的書,有陳朝的孤本,景朝的刻版,還有盛朝八大家的出版小說,每一本都價值上百兩銀子。

靠北牆的櫥櫃裡,擺著商周的銅鼎,秦漢的玉器,景陳朝的瓷器。窗簾用蘇繡做成的,每把椅子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整個屋子,每一處細節都透著典雅富貴。

覃北斗起身相迎,他穿著件元青色紵絲曳衫,外面套著一件塞班亞天鵝絨製成的直身褂子,頭戴一頂四方帽,上面鑲著塊紅玉。

“良玉,剛換了身衣服,你就趕來了,性子可真急啊。”

楊謹看到了兩位美婢的身影從房間另外一側的門口消失,連忙拱手作揖道:“覃大人,在下確實有些心急,見笑了。”

他跟覃北斗年紀相差不過三四歲,但覃北斗跟他老師王雲是同年,所以輩分差了一輩。

覃北斗笑了笑,揮手讓道:“良玉,請坐。”

楊謹等奉茶童子剛消失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說道:“覃大人,今天朝會上,那邊的吃相太難看了吧。”

“有東西吃,那管你難看不難看!只要吃到肚子裡去,些許臉皮上的事,算什麼。”

覃北斗看到楊謹還在那裡忿忿不平,哈哈一笑。

“昱明公的功勞,大家都不敢搶,也搶不去。扒拉來扒拉去,發現江州城是塊大肥肉,於是就毫不客氣地衝上去。在他們看來,岑益之既非軍將勳貴世家,又不是科舉功名出身,一介雜佐官出身的小秀才,還不揉圓搓扁?”

楊謹冷笑一聲,“利慾薰心,我這個小師弟,瘋起來連老師都不知道他會幹什麼。要是知道今天朝會上的事,說不定真敢把叛軍放入長江。”

覃北斗眼睛一凜,徐徐說道:“良玉,不要說氣話。”

楊謹嘆了口氣,苦笑道:“覃大人,真不是我說氣話。我那小師弟,你也瞭解的。睚眥必報的一個人,做事情又天馬行空,羚羊掛角,著實讓人琢磨不透。而且膽子極大,這天底下沒有他不敢想,不敢做的。”

覃北斗心裡一震,忍不住琢磨起來。

岑國璋,好像性子確實如此。現在他在江州城,本來就做了幾個月的同知,地面熟。現在又拿著中旨當欽差十幾天了,有心計又有手段,江州城上下怕是早就被他收拾了一遍。

放叛軍過長江或許不敢。但是等許遇仙這位監軍初到江州,兩眼一抹黑,隨便設個坑讓他跳,卻是幹得出。

刀兵無眼,謀逆大事,到時候丟了小命還算好事,就怕許遇仙還要背上一口大大的鍋。不僅他本人,就是他背後的那串人,都難逃干係。

太無恥了?呵呵,許你厚臉皮去搶軍功,不許別人黑心腸來挖陷阱?

關鍵的是,如果岑國璋這麼做了,紫禁城裡那位會怎麼想。表面惱怒,內心高興?

覃北斗覺得頭都大了。他在心裡想了想,斟酌了詞句,把其中複雜的情況解釋給楊謹聽。

“良玉,你說而今這朝堂上,分幾撥人?”

楊謹謹慎地看了一眼覃北斗,也斟酌了一會,開口道:“覃大人,大致三撥。”

“良玉,我與昱明公是患難中見真情的好友,現在又站在同一邊,當無話不說。”

楊謹這才開口道:“第一撥是先皇留下的老臣,六位輔臣,佔了四位,還有他們的好友和門生故吏;第二波是皇上提攜簡任的,比如陳天官、汪兵部,比如恩師和...”

楊謹看了一眼覃北斗,沒有繼續往下說。

“第三撥,屬於中立。先皇時期,他們並不得到重用,隨波逐流,典型者如右都御史洪老大人...”

說到這裡,楊謹似乎領悟到什麼,他抬起頭,沉聲問道:“許遇仙是禮部鄭部堂的門生,保薦他的胡侍郎是次輔尚閣老的故吏。覃大人,你和洪大人忍一忍的意思,是不是想順著皇上進一步,又退一步的意思?”

“良玉,我們都是給皇上辦差的人,何必那麼多斤斤計較呢?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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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謹有些無語了。

皇上的套路就是這樣,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上回收拾蘭陽伯、林閱新是這樣,這回又是。

可是那些老臣哪個不是人精?你這樣做有什麼意思?真當人家是小孩子嗎?

楊謹突然想起,先皇最喜歡用的那一套手段。

先暗中示意臣子把事做絕,然後他老人家出面,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再來個恩自上出。最後一堆的人感激零涕,撈了個千古仁君的名聲。

皇上的這一招,似乎像是在學先皇的,只是形似神不似,還不如學小師弟私下議論的,對付敵手,打一批,拉一批,分化瓦解他們。

唉,可是皇上怎麼做,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萬萬管不到。

只是覃大人剛才一席話,像是在提醒我。這當口,不要激化矛盾,按照皇上的步子走,先安撫住老臣和勳貴們,免得節外生枝。

好嘛,這一安撫,就得叫我們小師弟難受了。他從富口縣開始,幫著皇上對付樂王,幾次剪除樂王的羽翼,讓樂王恨得痛下幾次毒手。

現在又身負重任,以數千弱兵守江州,面對十萬叛軍,出生入死地堅守了十幾天,眼看著光明就要到來。皇上為了所謂的安撫,卻毫不猶豫地把小師弟給拋出去。

帝王最是薄恩寡情,果真沒錯!

想到這裡,楊謹心裡湧起一陣悲憤。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雖然這是為臣之道,可是皇上你的為君之道呢!

心裡越是悲憤,楊瑾的臉色越是平和。

他點點頭,表示很讚許。

“是啊,現在以穩為上。我會去信勸勸益之,萬事以和為貴。再說了,恩師不日就會進駐江州。有他坐鎮,益之不敢耍心眼,也不用怕許遇仙玩手段。”

“這就對了!”覃北斗撫掌說道。

又說了幾句,楊謹告辭離去。

看著堂皇的覃府大門,楊謹心裡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你的目標不止戶部馬部堂屁股底下那張位子啊,不知是次輔呢還是首輔?這麼早就代入角色,完全把自己當閣老了。

和光同塵,調和陰陽!呵呵!

楊謹踩了踩轎子底,吩咐道:“走,回順天府。”

楊謹剛走,從書房側門轉出一人來,正是原豫章藩臺,現在被閒置為國史館學士、太常寺卿的袁可立。

“楊良玉心中似有不忿啊。”袁可立說道。

“昱明公與我等,理念還是有些不同,可和難同。原本王門一脈,君子可欺以其方。現在不行了,無利不起早。”

“還不是因為那位岑益之!”袁可立笑道。

“聞禮兄,你還嫉恨那個岑益之?”

“談不上。我去職豫章藩臺,岑益之有些原因,但主因不是他。再說了,如果我還在豫章藩臺位上,怕是已經被謀逆斬殺祭旗。”

“那就好。大家現在還在同一艘船上,需要齊心協力。對了,開元宮修建得如何?範力子和姚仲康兩位神仙,上月在泰山替皇上祈福過,眼見就要到京師了。有這兩位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比我們說千句百句都要強。”

“開陽兄放心,我曉得。開元宮由永恩寺改建,底子在那裡,只需要改佛像為三清像,其餘稍加改動,工程量不大,你戶部的銀子又撥得痛快。有孔方兄出面,萬事都快。”

袁可立笑著說道,臉色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開陽兄,我從孟公公那裡得了個訊息。”

“孟公公?”

“乾清宮管事太監孟和。上回他奉旨檢視開元宮程序,我塞了張五百兩的銀票,得了個訊息。說皇上有一回嘆息道,神仙是請到了,可誰幫他寫青詞呢?”

“青詞?”

“開陽兄,就是用硃筆書寫在青藤紙上,上奏天庭的符籙文書。”

覃北斗擺擺手道,“我知道那玩意。問題是我們這些讀聖賢書的,誰會寫那個玩意?”

袁可立輕聲道:“右總憲洪大人,聽說擅長此道,白雲觀的真人,都要請他去寫。”

覃北斗聽了後,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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