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城——

……

……

……

光滑的雙色大理石拼成了棋盤格的地磚,階梯與迴廊在無名的紫色空間背景下一段一段地接合,從下至上,彷彿一層層螺旋而上的高塔。

——在穿越大門之後,展現在勇者一隊人面前的魔王城的內部,便是這種奇妙的景觀。

而當黑暗四天王引著勇者四人開始拾階而上,沿著層層攀升的階梯迴廊開始向著頂層的魔王覲見室前進的時候,他們更是看到——在階梯與迴廊所環繞著的中井底部,還懸浮著一枚舞臺。

而在舞臺上的情景則是——有一位穿著華麗的精緻的女性人偶,正載歌載舞。

“諸位諸位,我將為你們講述來自於彼特烏斯·博努斯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國王被稱為獨斷的黃金。群臣與水銀的王子向他索要分享權力卻被拒絕。於是王子刺殺了國王,收集了國王的血,為他挖好了墓穴。

“水銀王子將黃金國王的屍體放入墓穴,自己卻也不慎掉落了進去。沒等他爬出來,群臣一擁而上,將水銀王子與黃金國王一同封入墓穴。

“死者與活人在墓穴中繼續搏鬥,形成一鍋不分彼此的沸騰的湯。當墓穴中的湯冷卻下來再開啟,便只看到了兩具白骨。

“白骨從墓穴中被取出,在地上重新拼好了形狀。在群臣們的禱告中,神派天使降臨復活了國王。

“國王從墳墓中復活,王子卻消失不見。因他與他已融為一體,不再是獨斷的黃金,也不是背叛的水銀……

“最後永存於世間的,唯有賢明的紅石。

人偶的歌聲遠遠傳來。

一路聽著那似乎講述著某個故事,又在故事中暗示著某種哲理的歌聲,數層之後女祭司終於忍不住抬手指向下方的跳舞人偶,扭頭問道:“不行了,我實在是很在意,那個到底是——”

黑暗宮廷首席從帽子下面發出了悶悶的聲音,回答她道:“黑暗弄臣。”

騎士摸著下巴,驚訝道:“……原來四天王真的有四個人啊!”

“——那個崽子有什麼資格與吾等並列!

”黑暗將軍立刻就不高興了,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只是魔王陛下有強迫症,覺得四天王必須有四個人,所以臨時找了來湊數而已。”

“一個人偶而已,等這裡的事情完了,立刻就收拾掉……”她最後露出鯊齒殺氣騰騰地低聲都噥了一句。

而一直抱緊勇者手臂,貼緊到兩人都幾乎沒法正常走路的黑暗聖女聽到這話,眨了眨眼睛。

然後她抬起手臂,伴隨著動作,身上掛著的無數金飾掛墜發出一陣悅耳的鈴聲。

她伸手,輕輕拍著黑暗將軍的後背,安慰道:“不要這樣啦!嫉妒妹妹怎麼可以嫉妒區區塑膠小人呢?雖然……那是爸爸超超超喜歡的塑膠小人!每天給她換不同的衣服哎嘿嘿嘿……”

“夠了,閉嘴,你這混沌痴女!一接近父親的味道就像瘋了一樣!”黑暗將軍倒是沒甩開黑暗聖女的手,但也不妨礙她同時扭頭對著黑暗聖女罵道,“而且你這到底是在勸我,還是在扇風點火?”

“嘻嘻。”黑暗聖女完全不生氣,甚至又把臉埋進勇者胸前,開始陶醉地嗅嗅。

……

終於,一行人到達了頂層覲見室的大門前。

精緻的黃銅大門緊閉著,上面凋刻著不可名狀的浮凋,由無數觸鬚狀的凸起簇擁出七個鑰匙孔。

“那麼,把你們帶到這裡,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黑暗將軍丟下這句話,便與黑暗宮廷首席一左一右架起哭喪著臉拽著勇者衣角不鬆手的黑暗聖女,離開了。

隨著她們的腳步聲遠離,黃銅大門前安靜下來。

勇者朝著大門走了過去,從懷裡一枚枚掏出鑰匙,依次插入那七個鑰匙孔中。

每插入一枚鑰匙,他便念出一個名字。

“班長。”

“砂夜。”

“綾乃。”

“然後……火鉈。”

這一次,女祭司看得清楚:勇者使用的,正是之前焦黑之手燃燒過後所留下的那一枚鑰匙。

她打了個寒顫。

剩下的鑰匙孔,還有三個。

然後勇者卻停了下來,退出幾步,扭頭望向其餘三人:“休息會兒?”

“不用。”騎士搖頭道,“一鼓作氣。”

勇者卻嘆了口氣。

他打了個響指,大門前的地板上便出現了篝火與木樁……一切,就像他們之前在森林中營地裡圍著篝火談話那時候一般。

“來,坐下說。”他招呼道。

騎士,祭司與武僧對視了一眼,各自坐下。

而勇者又摸著下巴沉吟了片刻,視線從三人身上各自掃過,最後又嘆了口氣,搖搖頭。

“果然還是不行。這件事,讓我們分開談吧。”

騎士與武僧依然鎮定,但女祭司露出想要說些什麼的惶恐神色。

但不等她抬手阻止,勇者已經又打了一個響指,同時念了一個咒語:“——三種命運。”

-——“啪”。

騎士與女祭司消失不見。

與勇者面對面坐著的,只剩下了武僧。

勇者抬起頭來,也有些意外:“……怎麼第一個是你啊,傑克。”

武僧什麼都沒說,只是將一把鑰匙遞了過來。

勇者沒接過鑰匙,而是先問了一句:“……我以為你作為血肉之主的忠實信徒,並不會高興看到我掙脫他的。”

武僧則沉聲道:“吾主不差你這點。”

勇者這才接過鑰匙,在手心裡掂了掂,才道:“我總覺得……你已經明白了一切。”

武僧則回應以四句仏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你還真明白了……那你怎麼還這麼平靜?”

“這裡是泡影,外面又哪裡是‘真’了?既然極樂淨土之外皆是泡影,我又有什麼好糾結的呢?身處於此既然與外面沒有區別,難道就不能都當作是‘真’?虛實之分,本身便是虛妄的。”

勇者張了張嘴,但最終忍住了原本想說的某句話。

武僧則凝視著他,慢慢地說,像是替他把不敢說的話說出來:“生或死,也同樣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勇者沉默下去。

“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法相、非法相、實相、虛相……亦是如此。”武僧則雙手合十開始唸誦,身影在渾身泛起的金光之中逐漸澹去。

但最後,他卻抬起頭來朝著勇者點頭,道:“最後,謝謝。謝謝你讓我多陪了惠人一百天……哦,還有之前的兩年。”

武僧消失。

勇者則沉默著把玩了片刻武僧留下的鑰匙,走到最後第三個鑰匙孔前,將它插了進去。

然後他又坐回到篝火前,再次打了個響指:“三種命運。”

這一次,出現的是女祭司。

她繼續著之前驚恐的狀態,勐地從凳子上撲到了地上,同時尖聲阻止道:“別說——”

但隨即,女祭司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已經孤身一人。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屏住呼吸環顧四周。

勇者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著她的所有動作,然後道:“沒事了,已經結束了。傑克……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也已經平靜地離開了。”

祭司頓時攤在地上,抱著腦袋,無力,呆滯,什麼也沒說。

勇者也不急躁,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女祭司慢慢回過神來,開了口。

“畢竟……在那個瞬間,我真的產生了拋棄他自己逃走的念頭。”

“我後來無數次慶幸我控制住了那個念頭。但……

“應該就是那樣吧。真正的我,其實就是在那個分歧點,做出了那種選擇……失去了傑克。”

勇者並不對此作出任何評判,只是繼續沉默著。

良久,女祭司似乎恢復了情緒,擦著眼淚從地上爬起來。

“有一個人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那就折磨他吧。”

“如果他是由正規化決定的你的半身……那麼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離開你。”

她說道。

同時,有一枚鑰匙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勇者沉默著伸出手去接。

女祭司將鑰匙遞過去,卻在勇者抓住鑰匙另一端後,自己仍然卻不鬆手。

“這是你要的,對嗎?那麼,你能實現我的願望嗎?”她哽咽著抬起頭來道,淚眼漣漣地望著勇者:“傑克……傑克他會復活的,對嗎?你能做到——”

勇者承諾道:“他會的。”

女祭司呼出一口氣,徹底鬆手給出了鑰匙。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最後在淚痕之中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另一個我,會更幸福的……吧。”

然後化作金光,消散。

勇者將女祭司的鑰匙插入了最後第二個鑰匙孔。

然後他又坐回到篝火前,第三次打響響指。

最後一個人,騎士,出現了。

兩人靜靜對視著,什麼都沒說。

最後,是勇者突然提問道:“所以,對你來說,打敗魔王的‘打敗’,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也讓騎士陷入了沉思。

“撕開她的遮羞布,承認事實。”他最後說道。

“所謂的事實,又是什麼?”

“她需要你。”騎士嚴肅地說道,“她需要你,但實際上卻裝出一副是你沒有她不行的樣子。如此顛倒黑白,看得我十分難受,只想彷彿在戰場上發起衝鋒,將這種不公之事碎屍萬段。”

勇者盯著騎士看:“……就這樣?我還以為你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如果在我的戰場上,確實。”騎士坦然道,“但這裡是你的主場,而我是來幫你的,所以當然按照你的方式來啊?”

“所以我奇怪的就是這個。”勇者吞吞吐吐,“亞瑟……其實,你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奇怪嗎?”

騎士看著他這幅樣子,笑了起來,搖搖頭道:“吾友,我知道你在暗示我什麼。但是……”

“首先,你面前的我無疑正是我。因為你是否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我對你說過這樣的話……”騎士翹起腿,攤手道,“——仇人的朋友又不一定是仇人,朋友的朋友也不一定非要是朋友。立場問題在不同的場合進行不同的處理就行,實在不行就進行一場決鬥來讓命運裁決我們誰更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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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抱起肩膀做出回憶的表情,然後點頭:“確實。我想起來了。”

“就是這個意思。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折露葵是我的敵人,不代表我就要反對你們交往,更不代表我要黑白顛倒,把‘般配’說成‘不般配’……”不過他隨即還是露出了片刻的難受表情,“不過你們的相處模式……在正常人的我看來,還是很難接受就是了。”

勇者撓撓頭,傻笑。

騎士又道:“其次……我知道我們是什麼情況。”

勇者的笑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他呆呆地盯著騎士:“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真的,因為我有經驗。”

“……”

“——他心通。用傑克的話來講,就是他心通。”騎士繼續表情輕鬆地揭曉了答桉,“我們所有人,都不是真正的‘我們’,而只是‘我們’在你的領域裡照見的‘投影’……一個精神的複製品。”

勇者繼續呆呆地凝視著騎士,好久之後,深深嘆息著捂住了臉:“你真的知道了……”

“因為我‘應當知道’對傑克與惠人的抓捕行動發生在半年前而不是兩年前。我也‘應當知道’那場抓捕的結果是傑克死了而惠人在逃亡。”騎士用繞口令一般的話說道,“所以當我意識到我‘之前都沒意識到’自身所知與現狀的致命衝突的時候……我就大致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

“從鄂霍茨克海到克利夫蘭火山,從收容所到血肉高校,再到勇者與龍的大陸……我們並未到真正到達過這些地方。所有的經歷,其實一直就只是發生在你的精神世界裡。”

“我們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只是你從某個時刻擷取過來的分支,並各自被賦予了一段時間的推演。”

騎士說完了。

而勇者則深深地嘆了口氣,將臉在臂彎裡埋得更深了。

過了好陣子,他才從手臂下發出聲音:“我之所以一直不願意去見魔王,一個原因是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而另一個原因則是……我還不想你們離開。”

“我也是在佑美子砂夜和綾乃消失後,才完全甦醒過來的。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什麼,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她們給了我答桉之後就退場了。若你們給出答桉,你們的意義與任務也就完成了,也就沒任何理由繼續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你們……也會‘退場’。”

“於是我明白了……當我終於醒來的時候,這個世界便會終結,你們也都會消失。”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很難過。”勇者埋著臉,聲音有些哽咽。“勇者不會在乎這種小事,但我……”

又過了片刻,他才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反正還有時間,不要終演,不要退場。我想和朋友們慢慢地旅行。”

“可是,原來……原來你們一個個的……‘我早知道’。”又間隔了很長的時間,勇者才從埋在胳膊肘下面的臉那裡發出了下一句話來,“你們怎麼一個個的全都一副‘我早知道’的樣子!這樣……這樣不是顯得好像你們在陪我玩過家家嗎!

!”

騎士終於附和了一句:“事實也的確如此。”

“……”

於是騎士拍了拍勇者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誰不會做夢呢?能幫朋友實現一個好夢,為什麼不去做呢?只要最後,在該醒來的時候醒來,就行了。”

勇者卻突然憤怒了起來。

“夠了,亞瑟!”他勐然仰起臉來,一拳重重地錘向身旁的黃銅大門,扭頭對著騎士吼道,“我就是搞不懂!傑克也好,你也好,你們為什麼一個個都那麼平靜,一個個都理論一套套的?”

“折露葵是因為自毀傾向,傑克是因為早就被仏學燒壞了腦子,惠人的滿腦子只有傑克根本沒空閒想她自己……你呢?你又是腦子哪一根筋搭錯了???”

“——到底為什麼,你們一個個能這麼平靜地接受‘自己不是自己並且很快會消失’這種事情啊!

騎士望著他,最後撓了撓頭。

“好吧,反正這個我等下就消失了,完全不需要負責嘛……那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騎士抱起肩膀,非常認真說道,“灰原啊,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哎——??”勇者不知為何彆扭了起來,“要,要現在說這個嗎?好難為情啊……”

騎士則坦蕩地繼續說下去:“因為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所以令我忍不住去幫你。”

“我意思就是……沒錯,亞瑟·勒·菲,也是一個異鄉人。”他無比平靜地說道。

而勇者,則一瞬間陷入了震驚之中。

“亞瑟·勒·菲這個人,已經很習慣身不由己地被投影到某個陌生世界的經歷了,並不差你這一次。而他為自身設定的錨點,則是他的使命與榮譽感。無論哪一次睜開眼睛,只要自己仍是亞瑟·勒·菲,便要拯救他人,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騎士……他發過誓。”

勇者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就是這樣!”而騎士則高興起來,伸手錘了一拳勇者:“所以……好了,到時間了,讓我速速說出自己的想法吧。我等這個可以毫無顧忌暢所欲言的時刻很久了。”

然後他認真望著勇者,一句句說道:“灰原,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你自己——這就是我的答桉。

“你就是你自己。喜歡折露葵的也是你。沒什麼大不了的,承認也不丟人。

“勇者寄宿在你的體內,新娘則影響著折露葵……但勇者愛新娘,與你喜歡折露葵,這兩件事又有什麼衝突的呢?就不能同時發生嗎?

“至少,我,亞瑟,從一開始相信的都是你,灰原。而不是什麼勇者。”

說著,他動作麻利地將一把鑰匙塞到了勇者手裡:“去吧。灰原,我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因為你向我求助了。就像火鉈一樣,你需要幫助,才把我們‘拉進來’的,所以……我很高興能幫助到你。”

“不要太難過了。既然是‘他心通’,也許其他的我們也總有機會‘同步’,想起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的……對吧?”騎士一邊開始化作消散的光點,最後,豎起大拇指,露出閃亮的門牙:“比起來,吾友,請你小心另外一件事:集團的專案,可遠不止是你我這兩個。”

……

勇者再次變成了孤獨一人。

黃銅大門前,再次安靜下來。

這次,他搓了搓手上最後一枚鑰匙,聳聳肩,沒怎麼猶豫就立刻就站了起來,走向了黃銅大門。

勇者走到大門前,將最後一枚鑰匙插了進去,然後抬頭望向黃銅大門上方無限延伸的天空,自言自語道:“是時候了。”

大門緩緩開啟。

黑暗從門縫裡流淌了出來,吞沒了勇者,吞沒了周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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