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武新宿站前。

小愛拉著惠人剛走出站外,便正好撞見一輛牛郎宣傳車從面前的道路上緩緩駛過。

這種宣傳車,一般都是由廂式貨車將貨廂改裝成超大廣告燈箱而成。廂身,也就是廣告燈箱上,會簡單粗暴地堆砌上宣傳店家幾位頭牌牛郎的藝名,俯首弄騷的照騙展示與宣傳語。然後,宣傳車便會拉著這樣燈箱,從新宿涉谷等繁華地段緩慢行駛招搖過市,儘可能吸引眼球。

比如——“統治夏日的王子:柊大人,網球之神:越前拉馬,傳說中的龍子:翔醬。超人氣新店 Devus,日本幸福聚集之處!

因此這樣的一幕,本來早就是東京的街頭日常了,原本惠人也見怪不怪。

——但這一次,惠人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卻一下子被從眼前緩緩駛過的宣傳車吸引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旁邊的小愛也一下子反應過來,興奮跺起腳來,拉著惠人指著宣傳車上的廣告畫道:“就是他就是他!

那位王子殿下!

!”

這一次的廣告牌,陣勢確實和以往完全不同。

碩大的廣告畫面上,除了表達氛圍的環境光影之外,竟然只有一位牛郎的形象——還是一個只能看到側臉輪廓,卻看不到任何具體五官的背光剪影。

與陰鬱又華麗的畫面氣氛相配的,也是與以往風格截然不同的文桉。

“墮於黑暗的無名王子殿下。”

“您會是他唯一的光。”

“鋒利的言語,輕蔑的叱責,卻只因為……他若不愛你,就要去死。”

“——他會在深淵底部,等待著您的降臨。”

廣告最下面,則是一行小字標註了店的地址。

“等我啊王子大人!等著我,我馬上就來牽您的手!

”小愛繼續發著痴,拼命對著遠去的廣告車揮舞著手。

惠人站在一旁,到了此時,倒是首次是對這位新晉牛郎首席升起了真正的好奇:她知道,以前的牛郎宣傳廣告那麼簡單直白,其實是因為牛郎這行當……一個個的,本來就都是那德性。

——那照這樣看來的話,這次這一位牛郎,好像還真是連格調都不太一樣啊?

……啊,不過再怎麼不一樣,也就是換一種方式來PUA而已,對女客的PUA與榨取,才是牛郎的立身之本。業內人士惠人澹定地想道。

“走走走,我們快去AIR!”小愛則拉著她繼續往前走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然後,兩人便沿著西武新宿站前通,朝向歌舞伎町走去。

而一路上,惠人的心情又糟糕了不少。

因為——該怎麼說呢?不愧是新宿,不愧是歌舞伎町附近。

在這條路上,幾乎每走過一個短短的路口,就會遇到好幾次流裡流氣戴著棒球帽混混打扮的年輕男人們糾纏上來。

其實不是單純的搭訕,而是——

這群人只是如鬣狗一般緊緊尾隨著,抓住類似等紅燈之類的短短時間便一下湊上來道:“小姐姐,這位小姐姐,您長得好漂亮啊。您在找工作嗎?”

“——對公關俱樂部之類的有興趣嗎?以您的條件,一定會很受歡迎的哦?”

“要當偶像嗎?要來這邊的事務所正在推新人呢,您一定會大紅的。”

“想不想拍電影呢?總之先收下我的名片吧”

哪怕不耐煩地訓斥他們,甚至表明自己是陪酒女的,他們也完全不在意,只是嬉皮笑臉地繼續道:“哦?您已經在銀座那邊的店裡工作了?那麼您對現在工作的店有什麼不滿的嗎?要不要換個環境呢?”

“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反正您在等紅綠燈不是嗎?就這期間聽我說說就好。”

其實,在大街上這些人倒也不至於做出什麼暴力的行為,都是一副“總之聽我說完,您沒興趣就算了”的紳士的態度。

但惠人可是清楚的很:這些人的背後並沒有美好與夢想,只有極道以及真正所謂“歌舞伎町的黑暗面”。

如果真有天真的少女聽信了他們的謊言,真的跟他們走了……那最後失去的可就不僅僅是身體或者錢財,而是一輩子的未來。

惠人不是天真少女,但被看作這種好搞定的天真少女才會被搭訕,這她覺得眼前這些人很煩人。

終於,她們轉到了靖國通上。

歌舞伎町的那道霓虹燈門,也近在眼前了。

這時候,惠人卻被另一側人行道上的人群吸引了視線。

從車水馬龍之中,混雜著被喇叭放大的人聲。

前方的人行道上,似乎有人把這裡當做了類似於新宿JR站廣場那般的路演聖地,在人行道上佈置了喇叭與音響。

但再仔細一聽,卻發現那個男聲並不是常見的年輕歌手的嗓音,也不是在唱歌。

“18節20段。”那是一個屬於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的渾厚男聲,而且,他在清朗地唸誦,或者可以說是在演講,“救主說,所多瑪和蛾摩拉的罪惡甚重,聲聞於我。”

不但是聲音,連內容也和街區格格不入。

但或許正是因此,好奇的人群反而聚集了起來。

惠人也同樣好奇。他循聲望去,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演講者。

那是一位平凡到稍稍轉開視線,立刻想不起長相的中年男人。他拿著話筒,腳下踏著音響,身邊有著一整套歌手路演裝備。

“18節21段。”但中年人正在宣講的,卻是聖靈教的教義,是《創世紀》中關於罪惡之城索多瑪的那一段,“我現在要下去,察看他們所行的,果然盡像那達到我耳中的聲音一樣嗎。若是不然,我也必知道。”

他從信使聽說了索多瑪的罪惡而發怒,起了毀滅城的念頭說起,然後往下到使徒為眾人求情並獲得“只需有十個義人便可不毀滅索多瑪”的允諾,再到其他天使被派到索多瑪……

其實這一段講述,全都是即使小學生也讀過的教義,也就是說其實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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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許是因為這一段故事本也不長,又或許是而且這位中年人雖然其貌不揚,但有著某種彷彿天生便令人信任他的懇切魅力……所以惠人還是耐心聽了下去。

因為那種對陌生中年人的莫名信任,惠人也對他有了某種期待:在教義中這段眾所周知的內容講完之後,這位中年人應該會有真正的別的高見的吧?

惠人自己是因此而期待著,等待著,雖然不知道圍觀的其他眾人是否與他有相同的想法,但確實感覺到身周的人群並未散去,倒是愈加厚實。

甚至,不遠處的那些路演歌手們也一個個停下了他們自己的歌唱,好奇地聚集了過來。

這一段內容屬實不長。很快,他便講到天使們見到了索多瑪最後的善人羅德,講他們一起遭到了城中罪人的迫害與追殺。

最後——

“……將硫磺與火從天上那裡降與到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裡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

然後,他合上了手中薄薄的冊子。

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人人期待地盯著他看。

“索多瑪已經毀滅了……但索多瑪又並沒有毀滅。”

“它就在這裡,就在東京。”

中年人張開雙臂環視眾人,然後道:“——就在這裡,在各位的腳下。”

他抬手,指向前方路口大大的“歌舞伎町一番街”的霓虹燈招牌。

“新宿的歌舞伎町的一丁目與二丁目,正如同東京的索多瑪與蛾摩拉。兩‘城’和周圍城邑的人,也照他們一味地行淫,隨從逆性的情慾……”

最後,中年人放慢語速,一個字一個字念道:“……就該受永火的刑罰,作為鑑戒。”

眾人鴉雀無聲,但卻一個個地,開始迷茫地互看。

一開始,是有些被鎮住了,或是因為這奇怪的話題轉向而反應不過來。

但很快,他們一個個地,臉上的表情卻已經變得怪異了。

中年人則在一片寂靜無聲之中,放下雙臂,也將手中的冊子放到了立式音響的上面。

然後,他一手按在冊子表面,另一只手舉起指向天上,臉色莊重地說道:“五日——五日之內,信使必會將天火從天上降下來。”

“五日後,信使便要將這東京的索多瑪,地上的城,並城裡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

“走吧。這是我主最後的慈悲。”最後,他再次環視眾人,用平靜的語氣道,“逃命吧,不可回頭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逃命吧。”

人群沉寂了片刻,人們臉上一個個露出了難言的神情,像是逐漸酒醒

“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總不見得五天後會有一顆隕石從天而降把歌舞伎町砸爛吧。”

“還以為是正規傳教呢……這麼看起來,大概又是什麼新型宗教?”人群中開始嗡嗡嗡起來。

惠人也聽到身旁的小愛小聲低估道“……什麼神經病。”

人群的嘈雜聲恢復,同時開始散去。

幾分鐘前還帶著期待表情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人們,一個個搖著頭,嘆著氣,各自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宣洩著心中的不滿,開始反方向地往四面八方離開去。

只有那個看似宣講失敗的中年人,卻還保持著原狀。他繼續微笑著,繼續攤開雙手,望著眼前散去卻也無人注視他的人群。

保持著平靜,愛,和平,憐憫。

這一幕,卻不知為何鎮住了惠人。

一開始,她也像小愛一樣覺得這個中年人也太荒誕奇怪了,也是在心裡罵了一句“不知所謂”,便打算轉身離開。

但眼看這一幕,卻令她不知為何,突然被什麼東西觸動。

一瞬間,她只覺得心裡產生了一種意象:中年人的話,彷彿在她的心中搭起了一座高聳入雲,用來玩疊疊高的那種雜亂的積木高塔。

……而她本人,正站在這座不穩定高塔最上端最外側那根積木的最邊緣。

——體會著有一種時時刻刻顫顫悠悠的不安感。

這時候,遠處的巡警也似乎從對講機裡得到了什麼指示,終於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們一邊走,一邊喊道:“喂,那邊的!

“我們剛才已經同聖靈教會的區教會確認過了,他們說根本不知道你這個人!也沒有安排過過任何在新宿的活動。”

“也就是說——你既不是註冊教派的註冊神職者,也根本就沒做活動備桉,所以不許在這裡私自傳教!快走開快走開!

中年人倒是乾脆。他放下剛才擺著的Pose,轉而對著警官行了個虛虛的脫帽禮,平和地應道:“好的,我馬上就走。”

然後,他就真的關掉了喇叭,開始轉身收拾起音箱來……

見中年人十分聽話,巡警點點頭,也就離開了。

“由緒,我們也走吧。”小愛在一旁催道。

惠人呆了呆,也只好收拾心緒,準備離開。但一轉身,她一抬頭,卻見到一道略顯怪異的身影正走近過來。

迎面走來的那個人身著寬大的衛衣,遮住臉的兜帽下露出幾縷紅色亂髮與一些繃帶,看不清面貌年紀。但他的一側褲腿是空的,一側手腕也是空的。步伐怪異,正是因為他是拄著一側柺杖,真正一步步地挪動過來的。

……可憐。惠人先是本能地評價著,然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同情惻隱之心,最後又很快煩惱地搖搖頭。

自從陷在這具身體裡之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心軟了……真是的,毫無必要,明明她就只是一個只想著女人和傑克的變態殺手才對啊。

而在惠人糾結的這短短幾秒之中弄,拄柺杖者的已經很快便與惠人擦肩而過,繼續朝著那位演講的中年人走去。

同時,兜帽下傳來了聲音:“我有一個問題。”

雖然那句話顯然是對著那個中年人說的,但惠人卻是一愣。因為那個聲音非常年輕……完全就是一個剛剛完成變聲沒多久的少年。

惠人情不自禁地又扭頭看了一眼那名少年失去的手腳,心頭的憐憫更強烈了。

少年對惠人的視線當然渾然不覺。他只是繼續拄著柺杖,向著中年人走去。

而那位中年人也停下收拾的動作,露出了鄭重的神色來。

少年一邊繼續挪動著,一邊從兜帽下發出了平穩的聲音。

他問道:“為何城中有十個義人,就要放過其他的罪人呢?”

“若是義人,自然也會願意為那罪惡的抹消而燃盡他們自己。若不然,怎麼稱得上義人呢?”

“不如就叫做凡人算了。”

“……正義,本就是燃盡之事啊。”

在一旁聽到這個問題惠人愣了下,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思索了起來,同時本能地將正要離開的步子放緩,想聽聽那個中年人會怎麼回答。

可惜,小愛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這兩個人都好奇怪……有點可怕。由緒,我們快走吧!”她小聲地在惠人耳邊道,然後用力就把她拉走了。

有些許遺憾,但惠人還是決定收起好奇心,聽小愛的話離開這裡。

雖然看起來,少年與中年人這件事可能會有很有意思的發展,但終究與一件與惠人無關的事。

——而惠人可沒忘記,她現在還是一名越低調越好,與他人牽扯越少越好的潛逃者。

她最後瞥了兩人一眼,便跟著小愛快速離開了,同時快速將這件事拋到了腦海深處某個不重要的地方去了。

在最後一幕中,四肢殘缺的少年的背影繼續走向中年人。而中年人依然張開雙臂,慈祥地微笑著,像是在歡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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