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色的月色之下,血肉搏動的平臺上,一位秀氣瘦弱的青年,與一位奇異地以冷澹散發著魅力的少女,相隔數米背靠著欄杆,似乎是在聊天。

其實只是青年一個人開口,在講述他自己的故事。

而一旁的冷澹美麗的少女雖然一臉習慣性的不屑,但確實還是在認真聽著,並且時不時“嗯嗯”兩聲作為應和。

“——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惠人多少帶著些怨氣結了尾,“到最後,我才明白……原來我只是一個替代品。”

而一旁的折露葵,這才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惠人帶著傾訴過後帶來的放鬆感呼出一口氣,感到精疲力竭……然而突然回過神來,一陣寒冷。

——這個女人,是魔鬼吧?

一開始,惠人明明是對摺露葵保持著非常巨大的警惕與厭惡的,也打定主意不與她多說一句話。但是……

“——別忘了校規。你不想突然‘轉學’吧?不讓我滿意,你可能下一刻就會消失哦?但讓我滿意了,就讓你走。”

“沒打算讓你做什麼為難的事情。只是因為一個人無聊,希望你留下來陪我閒聊而已。而所謂閒聊,也不是說有問必答。甚至你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直接拒絕回答也沒問題。”

“或者你乾脆編點什麼都可以。反正我沒法辨認真假……不過編故事其實還挺勞心的,對吧?相比起來,不如說些無關緊要的真事。”

“對,說什麼都行……”

“我對太過深入的東西沒興趣,只是確認一些事實罷了。”

“嗯……那麼,那件事呢?”

“原來如此。但是板桓說的好像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不想說?沒問題,我無所謂。我只是給你一個訴說的機會罷了……我不是法官,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其實在這件事裡,事實是最不重要的。”

“……好了,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好羞恥的?難道我還會嘲笑你嗎?”

“不,其實,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那個女人只是一開始用了強力的脅迫,讓他無法下定決心離開。

接下來,她便漫不經心地交替運用著各種誘導型別的話術,很快就打破了惠人的心理防線,令他不知不覺之間再也無法壓抑傾訴的慾望,把他與傑克之間的事情一股腦兒全都說了出來。

“校規——”這時候,惠人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那條普通學生必須服從學生會幹部的校規——”

“啊?……”折露葵的反應,曖昧得令他心驚,“——啊。”

“對,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那條校規,是我隨口說的。”她懶懶地承認道,“你被騙到了。”

“……”惠人捏緊了拳頭。

“但是,都說出來就暢快多了不是嗎?”折露葵瞥了他一眼,“你現在的表情,可比剛才好多了。”

惠人咬了咬牙,突然洩了氣。

不是因為原諒了折露葵,而是因為被折露葵那麼一提醒,他最初的那巨大的失魂落魄的感覺便又襲來了。

與之比起來,似乎別的事情都無所謂了。

“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他低聲哀傷地說道。

“因為我會解開你的迷茫。”折露葵卻說道,“慶幸吧。我可是很少會對別人的八卦事感興趣的……更不要說安慰人。”

“……所以,珍惜這罕見的好姐妹待遇限時UP吧。”她用冷澹又傲慢的態度說道,一手繼續抱在腹前,另一只手拎著手中的袋子的一角,以賞賜一般的態度將袋子遞了過來,用習慣性的命令口吻道,“來一根。”

惠人這才注意到,折露葵一直咬著的,不是什麼香菸,也不是更符合少女風格的pock-e-y……卻是袋子裡的一根根麵條粗的條狀物。

他好奇地取了一根,咬了一口。

……口感還不錯。有些像是豬肉脯,但更為硬實。

不過,沒有味道。

“這不是完全沒味道嗎?這種東西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他如實評價道,然後打量了幾眼折露葵,從某種程度上對她肅然起敬。

“畢竟這個地方沒有鹽。教會獄卒們怎麼切割晾曬都已經費了我很大功夫了……”少女悠悠地又取出一根,輕輕咬在齒間,“不過反正……對那個白痴的恨,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不錯的左料了。”

惠人沉默片刻,突然從折露葵的話裡品嚐出某種怪味來。

“這是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一看不就知道?是幹肉條。”

“所以……到底是什麼肉?”

“呵呵……你覺得這個地方,什麼肉最多?”

“……”惠人差點吐出來。

折露葵輕蔑地瞥過來一眼:“……你不是已經吃過炒麵麵包了?現在想要再裝作豌豆公主也晚了啊。”

“……我那只是為了維持基本的生存!”惠人乾嘔了好幾下,無力地擺了擺手,看了幾眼折露葵手裡的肉條,“和你……和你這當零食吃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頓了頓,惠人心情複雜,但還是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來的啊?”

“……什麼心情?”折露葵繼續咬著肉乾,若有所思,“大概是因為……既然這是一場夢,那麼做一些……雖然很想做,但是在外面卻會顯得很可怕所以絕對不能做的事情,也就無所謂了吧?”

“夢?”惠人聽不懂。

折露葵似乎陷入沉思,同時開始下意識地吮著肉乾條。

堅硬的肉乾條在少女蠕動著嘴唇慢慢地被吞進去一節,又被吐出來,表面逐漸被溼潤而反光。

她一邊這麼百無聊賴地“玩耍”著,卻一言不發。

最後她道:“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明明記得,我現在應該是在去索多瑪的路上……所以,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她喃喃自語道,“而且……克利夫蘭火山,不在地球上的異界,校規,血肉,獄卒,還有那個白痴自身所化作的血肉製造的學校——盡是些荒誕可笑的設定,簡直像是一部根本爛透的B級恐怖片。”

“但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就很合理了。夢很荒誕,這一點很合理。”她頓了頓,用肯定的語氣道,“真正的我,正在去索多瑪的路上,正在商隊馱獸的背上的移動房廂中深睡著。而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場搖搖欲墜的夢境,一個誠實的投影,一個擬造的片段。”

然後,在惠人只覺得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接什麼話的時候——

“卡”地一聲,折露葵突然之間便露出皓齒,一口狠狠地咬斷肉乾條,面露寒霜地開始真正咀嚼。

她小巧地,一口口咬著,不張嘴地咀嚼著。

惠人看著那張美麗優雅,但神態卻不知為何透著惡鬼一般可怕氣氛的臉,不寒而慄。

“真是討厭……真的是在現實裡絕對不能做的事情呢……因為,那個白痴大概會反過來對此歡呼雀躍吧?”最後,等所有的肉都被咽下去,她最後才喃喃道,“他大概會一點都不羞恥地直接喊出來吧——‘好耶,和葵在另一種意義上合為一體了’……真是讓我噁心透頂。”

然後她抬頭望向了惠人:“好了,還是說你的事情吧。”

惠人再次被提醒,而陷入了自身的失落情緒之中。

他垂下頭去:“我其實有些不明白了,現在我與傑克之間的關係,到底是……”

折露葵則稍稍回憶了下,便不以為然地道:“有什麼不明白的?板桓自己不是都說了麼?他說你是——‘我的配偶,我的半身’。

“所以,這除了說明他是一個普通……不,應該說‘不普通’的變態之外,還說明別的什麼嗎?”惠人一臉厭惡地別過臉去。

“不,這個‘配偶’的意思,大概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話讓惠人有些驚訝,不自覺地抬頭望向了旁邊的折露葵。

“這個配偶,不是指給你們發結婚證的那種啦……”少女則曲起手指頂著下巴,若有所思,“非要說的話,應該是一種神學意義上的關係。”

“哈?”

“嗯……這個能不能說呢?”她繼續思忖著,上下打量著惠人,自言自語道,“似乎不行……”

“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啊。”惠人以為她在賣關子,不快道。

“不是不能說,只是不確定你能不能理解……那好吧,試試看。”於是折露葵扭頭來,凝視著他,露出微笑,“……死了或者瘋了的話,別怪我啊?”

雨生惠人可沒被嚇到,立刻打起精神,等待著。

但片刻之後,折露葵便乾脆道:“果然不行啊。”

“我已經說過了,但你果然是一副根本沒聽到任何東西的表情啊。”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看來,甚至不是‘無法承受’,而是因為層次差距太大,所以根本就‘接觸不到’嗎?……就像是伸手拂過空氣一般。”

——裝神弄鬼。惠人在心裡暗罵道。

但還沒等他罵出口,折露葵已經快速說了下去:“算了,退而求其次,只能用靈知已經意劣化到微乎其微的‘普通語言’告訴你好了,只希望你能理解多少算多少。”

“——在聖靈教的教義中,二元的對立統一才是最完美的形態。”

惠人還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專心聽了下去。

少女不緊不慢地說道:“意思是——那些真正永恆的存在,也就是說光之國的先父與其他神體,必然每一位都是二元一體的。換言之,她們每一位,都是由一個陰性的半身,與一個陽性的半身,成對地以二位一體的方式出現的。

“而由於人類的真靈來自於這些神體的投影……所以也可以說,這一對應關係也會透過真靈體現在人的身上。

“不論是誰,在漫漫人海中,必然會有另一個人作為他的‘配偶’與‘半身’。這不是血肉之軀,甚至不是精神層面,而是……‘靈’,這一最深層次上,由‘靈’的對偶性所決定‘正規化’的注視之下所形成的關係。”

“總之,若兩人身為對方的半身,神聖的配偶……”少女不知不覺放慢了語氣,柔聲說道,“那麼,他們將永遠不會背棄對方,永遠不會傷害對方,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一體的。”

雨生惠人張了張嘴。

“但是——”他執拗道,“我覺得傑克說的根本不是你這個意思。因為傑克根本不認為我是那麼重要的人。他真正在乎的,明明……就全部都是生他的那個女人!”

折露葵抱起肩膀,揚了揚眉頭:“所以,板桓不就是認為你就是他母親嗎?”

惠人愣了下,然後他自己笑了起來:“哈,這是什麼地獄笑話……”

“板桓是修驗道出身,是相信轉世的。”

“不不不……”惠人感到混亂,不自覺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的意思是……我是男人吧?而且傑克的母親死去的時候,我已經讀小學了啊?這根本不可能是轉世——”

折露葵奇道:“我記得,在仏教裡的‘轉世’,好像不是這麼不方便的東西啊。”

“什麼意思。”

“這也不懂嗎?就是那個意思啊。板桓肯定是那樣想的吧?——”折露葵對惠人的困惑非常的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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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張開手臂,用非常理所當然的態度,大聲誦出了一句非常不講平常道理的話來:“——媽媽,又何必是女人!”

而雨生惠人,腦子“嗡”地一聲,驚呆了。

然後,是第二句。

“——轉世,又何必要在死後!”

雨生惠人,覺得自己的的腦子裡彷彿開了個道場。

他不自覺地扶住腦袋,穩住自己震盪的念頭。

……最後,惠人還是搖了搖頭,然後,深深地低下頭去。

“我還是不相信。”

“……因為剛才,在我離開的時候,我與傑克對視了。

“他明明就知道我的憤怒……但他卻只是朝我微笑,根本就沒有半點追上來解釋的意思……”雨生惠人抱著頭,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之間,看著血肉地板,低聲道,“傑克他……根本,不在乎我。”

折露葵對此的反應,卻是冷笑一聲。

“呵——”她向後仰去,舒服放鬆地將雙臂擱在了護欄上,疊起雙腿,“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個神聖配偶,當然我沒有——如果我有的話,你知道我會怎麼對待他嗎?”

“……怎麼對待?”

少女緩緩露出可怕的微笑:“當然要……百般折磨他,利用他,榨乾他啦。”

雨生惠人確實被這個答桉的意外程度所震撼到了。

他從原本埋首的狀態抬起頭來,扭頭仰望折露葵,詫異地問道:“——為什麼?”

“還需要問為什麼?因為正規化已經決定了不論我做多麼過分的事情,他怎麼都不會離開我……那麼,自然要充分利用啊。”折露葵用一種理所當然地說道。

雨生惠人繼續滿臉詫異地歪著頭看著折露葵,卻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你是說,傑克也——。”

“沒錯,他不追上來,只是因為他——既然他覺得你是他的半身,那麼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你根本不會離開他。”

“我……”

“那你會離開他嗎?順便一提,只要你離開他,那麼他把你看做半身的妄想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

惠人磕磕絆絆,思考與語言一同反反覆覆,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個“會”字。

“……姐妹,你可真是太心慈手軟啦。”看著惠人糾結的表情,折露葵露出了魔鬼的微笑,“算了,就讓我來教你該怎麼做吧……”

她頓了頓,彷彿賣夠了關子,才提高了聲音:“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神聖配偶,是雙向的。”

“所以?”

“所以,雖然他認為不論做什麼你都不會離開他……但反過來說,不論你做什麼,他也無法離開你對吧?”折露葵慢慢收起了全部微笑,沉下臉色,無比認真地說道,“……那麼,你只要比他對待你更殘酷地對待他就行了,這樣,你就永遠不會輸。”

惠人愕然了。

“我……”無數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轉了無數圈,最後卻再次糾纏到一個問題上,“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傑克的半身呢?”

“這個問題,嗯……”折露葵想了想,坦然道,“似乎,確實現在沒有那樣的手段來確認這個問題。所以我建議你試試看離開他。”

“既然沒辦法確認的話,那是不是……”

“或者覺得離不開的話……就換另一種做法:先下手為強——”少女再次露出某種冷酷的微笑,比劃了一個手刀,虛虛一斬,“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像是你的半身,那你就按照我剛才說的那般……儘可能殘酷地去對待他。”

惠人努力想要跟上折露葵的思路,卻還是覺得自己難以理解:“——但這種苛刻的對待方法……如果他其實不是我的半身,那他絕對就會跑掉了吧?”

折露葵的表情十分平靜:“那不是更好嗎?”

“……什麼?”惠人詫異道。

“那不是更好嗎?”折露葵重複了一遍,“這證明了他不是我的半身。”

她輕輕抱住自己,緩緩地抬起頭來,望向天上的血色天空,輕聲重複了第三遍:“這樣……不是最好了嗎。”

“對我來說,如同靴子落地。離開我,也就意味著我不用再每天都在害怕……不用害怕他會在哪天離開我了。畢竟不是我的半身,那離開我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對他來說,也不用再受我折磨,也不用再因為我而受傷。”

少女仰望著天上血色的星河,平靜得像是一片死海:“所以,這樣對雙方來說,不都是會得到最好結果的發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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