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墜落的過程中,灰原初開始著手先解決掉P裝置的問題。

縹緲的歌聲仍在神域上空迴盪。

母性,溫暖。

灰原初感覺到,那位成熟美麗的尹娜依亞,似乎正從自己王座後面走過。她身上的輕紗飄起,拂過他的面容,同時傳來微微的嘆息著。

如母親,如情人,充滿寵溺。

灰原初早就想到,所謂的P裝置……就是占卜核心的歌聲。

所以,他所準備的應對手段也很簡單——他快速劃開了塵封已久的系統介面,毫不猶豫地點下了“祈願”按鍵。

山脈中的盲目少女不發一言。

但山體上的無數顯示屏上,卻開始掃描過密密麻麻的資料與字元。

然後,如凋塑一般幾乎從未有過半絲動作的少女,緩緩張開了嘴唇。

——無聲。

無聲突然降臨了下來,艙內的帷幕逐漸消失。

“——轟”。

被困在觸鬚的形體中的灰原初與彷生機器人糾纏著,一同撞上了地面。

【已中和】

同時,消失許久的系統提示跳了出來。祈願按鍵進入冷卻,變成了灰色。

灰原初迅速收集血肉,重塑身軀,從破碎的彷生機器人的零件中站起身來。

逐漸散去的煙塵背後,兩個身影就在幾米之外。

灰原初抬起頭來看著折露葵與亞瑟,這才意識到,在亞瑟的遠端控制下,夜騎士直接將他送到了兩人面前。

兩人都在看著他。

折露葵看著他,神情有些驚訝。

從折露葵的眼神裡,灰原初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

他低下頭去,看著自己骨斷肉綻的手臂與形狀古怪的膝蓋,也愣了下。

灰原初向來信賴的再生這次竟然沒有完成。全身上下,包括大腿與手臂,好幾處傷勢都被暫停在了再生到一半狀態。

所以他現在,連站起來都做不到,只是癱坐在地上。

而且……等一下,王座,十字中心的王座——

灰原初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回到王座上了。

他明明還能看到王座,可就是無法再任憑念頭轉動就直接坐回去了……

灰原初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正盤在王座下,身軀殘破,竭力抬起折斷的手臂來,伸向前方幻境中的王座。

這一幕……何其熟悉。

灰原初搖搖頭,揮去幻象,放下手臂,然後明白發生了什麼。

——權能。

他的權能,正被什麼東西強烈干擾,強行阻礙著,流轉不通。

而干擾的來源是……灰原初的耳朵逐漸聽到了歌聲,再一次。

但這一次,已經不是P裝置了。

彷生機器人和搭載著的P裝置,已經在剛才那一次墜地的衝擊中砸得粉碎。所以灰原初才能開始再生。

……但就在他再生接近完成的時候,另一組歌聲又響了起來,瞬間停滯了他的權能。

這一組,不是尹娜依亞那如搖籃曲一般,對孩子唱的溫柔又縹緲的歌聲。

而是彷彿由少女所組成的唱詩班,以重重疊疊的和聲,以充滿著愛慕,崇拜以及狂熱的情緒,所吟誦著讚歌。

歌頌的物件是——

“這世間萬物,唯一的父與神。”

“——血肉之主啊。”

灰原初轉動殘破又生澀的軀體,轉身望向歌聲傳來的方向。

——是那三枚流星帶來之物。

就在灰原初被彷生機器人與P裝置鎖住的這段時間裡,流星已經沒受到任何阻攔地落地了。

經過最後的減速噴射,三枚運載艙幾乎在同一時刻重重砸入地面,然後如開花一般向外開啟了厚重渾圓的整流罩。

藏於運載艙內的物體也現出了真容:三枚高五米,稜角分明,表面封閉的多邊形框體。

沉默著立在綠地的三個方位上,充滿著沉重感覺的框體彷彿巨大的紀念碑。除了大體形制相同之外,三枚框體的顏色,以及表面那充滿古典美的裝飾線條與細節均各不相同。

巨大框體朝向著綠地中央的這一面上,都各自鐫刻著一個似乎代表它們名字的醒目的簡潔花體名字。

那是無法念出的神秘文字,但灰原初看到文字的瞬間,便瞬間獲得了“靈知”——如果將它們轉換為人類語義中最相近的詞彙的話……

綠色聖堂——“aeons”。

銀色聖堂——“horos”。

金色聖堂——“grace”。

這不是P裝置。灰原初能感受到異樣的神性。

作為“三個索菲亞”之一,尹娜依亞無疑具有最高的位格。因此她的歌聲能夠剝奪他的權能……溫柔地剝奪。

但因為有巴貝洛在,所以灰原初反而很輕鬆地就免疫了這種剝奪。

而此時從這三枚框體中所傳來的歌聲,其實並不能一下子就令他失去力量,而只是在牽扯他的權能而已——一種“平等”的牽扯。

只是,在這種更為“平等”的對抗中,灰原初卻在逐漸落入下風。系統的祈願冷卻時間代表巴貝洛也需要積蓄力量。所以現在他只能靠自己去與對方對抗。

而對方,有三名。

灰原初抬頭望向那三座聖堂,再一次從“靈知”處得知了這三組字元的意義。

——那是“名字”。

正在與他進行著權能的拔河的那三個存在的名字。

灰原初被神秘的預感所支配,抬頭望向框體。

框體正面,緩緩開啟。

有三道窈窕優雅的身影,邁著幾乎同步的步伐,一步步從框體中走出來。

那是三具明明沒有頭顱,卻行動自如,女性特徵明顯的身軀?

……“昏眠少女”。

灰原初確實在第一時間想起了最符合這一特徵的存在,“昏眠少女”,他曾經假扮過。

靈魂中隨即再一次震盪起龐大到彷彿風暴的“靈知”來。

它們正告訴他,這一次現在出現他面前的這三個身影……是“真貨”。

貨真價實的古代神話。

集團竟然藏有真正的“昏眠少女”?那其他神話生物……

灰原初驚愕地看著那三道身影。

這一定不是假貨——“她們在牽扯他的權能”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神話中曾經記載:在最初的戰爭中,亞大巴多曾將自己的部分權能賜予了他寵愛的幾名侍女,讓她們替自己向他的軍隊傳達旨意與恩賜。

這正是“昏眠少女”。

所以——若有什麼存在能與灰原初所擁有的原始血肉比拼對這些權能的操控許可權,那恐怕只有她們了。

真正的昏眠少女,這些權能在亞大巴多之下的最初使用者與供奉者。

三位昏眠之女,再次齊步上前,完全從框體中走出。

她們那完全顯露出的身形與姿態映入灰原初的眼簾,在他的靈魂上烙印上了新的靈知——她們被亞大巴多所賜予的“名字”與“賜福”。

東面的綠色聖堂中,走出來的是“尹昂”——“永世”的昏眠之女。

她身著翠綠色的古典低胸禮服,展現著洶湧的波濤,斷頭處都箍著一道溫潤的碧玉寬頸環,掩著斷口。

尹昂領頭歌唱,溫暖而柔和的聲音從不存在的頭顱位置傳來:“父啊,我們感激您!——”

西面的銀色聖堂中,走出來的是“赫洛斯”——“十字”的昏眠之女。

掩住斷口的鐵質寬頸環泛著金屬本身的紋路,卻已經是這位昏眠少女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物。她的衣裝比最虔誠的苦行僧更為簡陋,僅僅只是一前一後兩片T字型的麻布條,緊貼身軀掩蓋住關鍵部位,卻露出兩條修長健美的大腿。

與大膽的衣著不同,赫洛斯的聲音卻柔弱而卻認真:“因為有您的恩卷與愛……我們才得以明了自我,降生於世。”

最後,從北面的金色框體中,走出來的是“格蕾絲”——“恩典”的昏眠之女。

這位身材比其他兩位都小巧纖細的昏眠之女,身著亮紅色的鏤空連身短裙,露出後腰,斷頭處箍著一道華麗的黃金寬頸環,掩著斷口。

她最後接話,聲音如百靈鳥一般高傲:“您賜我們愛慾,令我們得以渴求光;您賜我們驕傲,令我們得以防備光;您賜我們嫉妒,令我們得以對抗光。”

然後,三位昏眠之女各自在原地單膝跪下,繼續著狂熱的聖歌。

灰原初意識到,他正處在這道儀式的中心位置。

昏眠之女們正在奪走他的權能,程序不緊不慢卻無法抵抗。

……因為,除了亞大巴多本身,她們才是那些權能最最原本的主人。

視野中的王座正在熄滅。

久違的疼痛,正在手臂與大腿的傷口上顯示著存在。

灰原初感到有些支撐不住,微微呻吟著,摺疊身體往前伏了下去,將側臉擱在地上。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在自己的頭頂上響起。

忍耐著疼痛,灰原初稍稍抬起視線,卻在眼前極近處看到了折露葵的鞋子。

他緩緩抬頭,看到了她的小腿,膝蓋以及——正凝視著他的臉。

折露葵不知何時走近了過來,正蹲在灰原初面前,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臉……但她並未伸手,只是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低頭凝視著他。

“你在幹什麼啊,小灰。”折露葵看著他,語氣平板得像是一個機器人。

但灰原初卻產生了某種感覺。

有什麼情緒正被她壓抑著,如同在黑布下瘋狂洶湧的野獸。

“我不是讓你選了嗎?”她說道,“——你腦子不好嗎?”

“你可以選。這一次,你真的可以選擇離開我了。這是最好的時機。”

折露葵平時始終掛在臉上那遊刃有餘的微笑,此時完全不在。

“算了,我再給你解釋一遍。”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直視著灰原初的眼睛,無聲地逼迫他,不許他移開視線。

然後,她開始用最慢的語速,用最清晰的咬字,把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都說得不能更清楚:“小灰,如果你想過……

“不想再隨時被我威脅性命,

“不想再被我隨意辱罵,

“不想再迎合我的喜怒無常。

“不想再被我像寵物一樣對待,

“不想再被我像獵犬一樣驅使……

“我喜歡狗。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當狗的……你也不應該那麼奇怪。

“——所以,如果你想掀翻我,想把你的項圈反過來套到我的脖子上,把我壓在身下。

“……那麼,現在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她慢慢說著,表情愈加沉靜,如同一潭看不見底的最深的死水。

而伴隨著話語的無名壓力,彷彿將那潭深深的死水翻過來,壓在兩人的頭頂上。

“你看,我現在已經失去了集團的支援,露出了只是身為一個無力的普通人的最真實的一面。”頓了頓,她又糾正道,“啊,不,比那更糟糕。我自身都成了集團不論如何都要得到的收藏品。”

“我連自己逃跑都做不到……畢竟,跑步超過五十米我就會喘不過氣來了。”她嗤笑了一聲,然後回頭瞥了一眼亞瑟,“所以,你看,他們甚至不會阻止我過來和你說話,因為我什麼都做不到。”

不遠處的亞瑟早就垂下了槍口,只是聳聳肩,像是在證實她的話,解釋他寬容的理由。

折露葵回過頭來繼續盯著他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所以,選擇反叛吧。”

“小灰,我根本不在乎你的背叛。”

“不是不怕,而是不在乎……我本來,就時時刻刻做著你會背叛的心理準備。”

“所以,來吧,做你想做的事情。”

“別忘記了。”她撩了下耳旁垂下的長髮,歪頭看著灰原初,輕聲細語,毫無半點玩笑的顏色,“——最開始,我們之間,就只是交……易關係而已。”

灰原初只是看著她,什麼都沒在想。

而折露葵則再次回頭朝著亞瑟喊道:“喂,小灰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吧?”

亞瑟正重新爬入夜騎士的駕駛艙中。他回身乾脆地答道:“可以。畢竟,我一開始就不想看到灰原為你這種人陪葬。”

“雖然小灰現在是這個樣子……”折露葵又回頭瞥了灰原初一眼,繼續問亞瑟道,“但他還有救吧?”

亞瑟答道:“何至於……灰原現在的狀態只是失去權能,變回了一個普通人而已。”

“本來,只要解除昏眠之女的干擾,以灰原的權能……只剩下一個細胞都可以滿血復活啊。”

折露葵點點頭,回過頭來以一種讓灰原初看不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灰原初幾眼:“但換句話說……如果小灰要是在現在這種失去權能的情況下被殺了……這次,就是真的死了。”

已坐回駕駛艙中的亞瑟抱著肩膀敲著手指,沉默了片刻後答道:“我不想到那一步。”

“但是灰原,我真的會殺了你的。”他放下手來,握住操控感,控制著夜騎士將光束步槍指了過來,認真道,“真到了必要的時候。”

折露葵也轉回頭來,露出笑容,然後伸手輕輕拍了拍灰原初的臉頰:“所以就是這樣,小灰,投降吧。”

“你看,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快選。”

“剛才,你是根本什麼沒想過,就本能地衝出去了吧?就像一條歡快的小狗一樣啊……

“但現在,我把一切都說清楚了,你給我……重新選。”她眯起眼睛盯著他,重重咬出最後三個字。

灰原初聽清楚了。

但他其實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啊——但是,葵,我還有最後一招沒使呢。”

灰原初剛才確認過了。雖然因為與三位昏眠少女處在爭奪之中,所以他暫時無法動用權能……但他與原始血肉本身的聯絡卻並未中斷。

換句話說,他現在其實還可以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轉化為“儀式形態”。

模彷亞大巴多的形貌。

請求亞大巴多的降臨。

亞大巴多會吞噬此處的一切,除了折露葵。

灰原初確信,即使亞大巴多降臨,也一定會溫柔地對待折露葵的。

這一點,他就像確信自己的念頭那般的確信。

只是——灰原初抬頭來,在折露葵的身旁看到了來香。

折露葵依然以一種像是關心,又混雜著其他無法解析情緒的視線,專注地看著灰原初,對身旁的幻象毫無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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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巫女的幻象站在那裡,笑吟吟地看著他。

來香依然什麼都沒說。

但是在灰原初那已經變得非常狹窄的十字中心的視野中,他看到一道普通的玄關門扉再次出現在了王座下。

悄悄開啟一條門扉,巫女的聲音從門後傳過來,像是說著悄悄話一般,夾雜著昏眠少女們的高歌,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不可以哦?初醬。”

“生命之生命啊,我們已認得您。”

——“這一次,初醬真的會變成爸爸的。”

“孕育一切的造物之胎啊,我們已認得您。”

——“徹底……再也,不可逆轉。”

“生育之聖父的永恆啊,我們敬拜您的血肉!”

——“初醬,會消失的。”

灰原初在心裡回答道:“你越是勸我,不就越是證明這一招真的管用嗎?”

“——住嘴。”而在現實中,折露葵則冷冷吐出兩個字。

折露葵盯著他,表情逐漸焦躁。

“別那麼做。”

“……我知道,你的招數,無非就是亞大巴多。”

“但召喚了他,你會消失的。”

“小灰,承認吧——”

“承認你這一次,再也救不了我了……就可以了。這就夠了。”

“無所謂。”灰原初答道。

該做的思考,他剛才已經完成,結論也早就有了。因而此時,他只是平靜又痴迷地凝視著折露葵的眼底。

他從那裡面看到的是——

這就是她的願望。

而她是他的光。

“葵,我不會離開你的,”

折露葵垂下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雙手十指腦袋上空虛虛地亂抓著,發出了如同哀嚎一般的聲音:“——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然後她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恢復了冷靜。

“好,那麼喜歡當聽話的狗的話,那我現在就給你下達命令——給你命令,好了吧?”她低頭俯視著灰原初,冷冷道,“你走吧,別跟著我了。”

灰原初卻再次重複道。

“我不是說了嗎?葵,我不會離開你的,因為——”

——砰。

一枚子彈在灰原初的耳邊炸裂。

灰原初有些驚訝。

驚訝於折露葵竟然還有一把槍,驚訝於折露葵朝他開槍,更驚訝於——除了亞瑟,現場的所有其他集團STF隊員,對於本該被他們看管的物件突然掏槍開火一事——卻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般,什麼反應都沒有。

但很快,雖然不敢相信……但他猜到了原因。

……不會吧?

灰原初聽到了一連串密集的“卡卡卡”的響聲。

響聲來自於那些毫無動作的集團STF隊員。

他們終於開始行動,一個個扯下了面罩。

——露出了正抖動著活動下巴的人偶面容。

人偶群簇擁上來,卻不是攻擊,而是拱衛著折露葵。

在灰原初的視野中,就是這樣的一副圖景。

在這樣的圖景中央,折露葵只是繼續以俯視的姿態盯著他,手中小巧的手槍槍口冒著煙,仍然對準著灰原初的腦袋。

“閉嘴。”她俯視著他,澹澹說道,“……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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