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拜你的福,我原本美妙完滿的聖誕夜全被你搞亂了!”折露葵繼續冷冷地盯著他,“所以,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被那麼一問,亞瑟卻意外地愣了一愣。

他揚了揚眉,摸起下巴來。

“折露葵……你真的變遲鈍了。”過了片刻亞瑟才再次開了口,語氣與表情裡都透著微妙,“如果是以前,你根本不會考慮那麼多。

“如果是以前的你,遇到像這次這樣‘計劃之外’的變故,你只會毫不猶豫地先朝我開槍再說後面的。而不是現在,到現在還在追問我‘怎麼了’。”

“但如果你非要問我來做什麼的話,那麼其實用一句話就可以最好表達吧?”亞瑟緩緩抬起手臂,指向折露葵,“我是來揭穿你的。”

折露葵似乎察覺了什麼,突然皺緊了眉頭。

灰原初也抬起頭來。從夜幕中,遠處分明正傳來集團隱身直升機那特有的噪音極低的低沉的引擎聲。

——“啪”。

——“啪”,“啪”,“啪”。

隨即,伴隨著數道巨大的開關切換聲,白灼的強光驟然之間降臨到了廣場上。

短暫的盲目之後,灰原初快速集中意念啟動權能,看清了周圍的情景:從周圍六棟大樓上,強光探照燈突然之間便打了下來。如同舞臺的聚焦一般,將他們罩在了裡面。‘

而在圈外的黑暗中,突然便從各處湧出數不清的全副武裝身著外骨骼莊家的STF作戰人員,將他們包圍在中心,支起槍口。

探照燈很快調整,不再直射他們的眼睛,但還是將他們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這片碩大廣場中央。

亞瑟還站在他們面前。

“小灰。”折露葵喚道。

灰原初瞬間就分辨出,那不是折露葵真正的聲音,而是來自於Epionia緊急通訊頻道的訊號轉換。

於是他也心領神會,並不回頭去看折露葵。

旁邊的少女自然也像是未曾看他一眼一般,只是繼續抬手在探照燈下遮著眼睛。

她繼續在頻道中說道:“我——”

——茲茲茲。

突發的噪音,瞬間將折露葵的通訊淹沒。

下一刻,Epionia在愕然的灰原初的視野中,彈出了一個視窗:“核心連線丟失,系統已進入離線模式。”

這一次,折露葵終於皺了皺眉,扭頭看了灰原初一眼。

灰原初的心一沉,知道折露葵那邊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

Epionia本該是集團最可靠的通道,但此刻卻被以某種方式強行中斷了。那麼在這裡的三人中,做了這件事的——

灰原初望向站在他們面前的亞瑟。

“嗯,抱歉,突然跳出來說了那麼多話……但都是為了拖延時間。”果然,亞瑟對他點點頭,然後望向折露葵,“占卜核心已經被全面下線,Epionia全域切換為獨立業務流程。你已經沒辦法再操控集團的系統了。”

然後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枚輕薄的電子終端,大聲道:“最後一刻,包圍圈終於完成。是時候登上舞臺,執行大義的斥責了。”

一道巨大的立體投影,被投射到了空氣中——一份印著集團動態數字籤名的檔案。

在看到這份檔案的同時,折露葵的臉色已經變了。

“這不是惡作劇。”而站在立體投影下方的亞瑟則這麼說道。

頓了頓,他更加鄭重地又重複了一句,“這不是惡作劇。這是一次由集團董事會授權的正式行動。”

然後,他開始複述檔案上的內容:

“——集團董事會授權,特別通告:M-099772GT。”

“謹代表集團管理層O7,釋出通告如下:”

“原管理層儲備,通用名折露葵……經監察部查明,不符合集團董事會獨立席位任職條件第零條。”

“據此,董事會透過決議,將折露葵從儲備管理層獨立席位驅逐,從‘正式員工’分類的物件管制範圍內移除,取消所有Epionia訪問許可權。並遵照條例T.D.2907653,將其置於D3級物件管制協議之下,並給予新的物件分類。

“物件編號與通用名……D3-i3,‘海倫娜’。”

“同時依照條例E.B.8762,指令行動部立刻開展行動,對物件D3-i3進行確保,控制,與收容。”

“此通告與附加指令,即刻生效。”

亞瑟最後關掉投影,補了一句:“另外,還有一段老人給你的私人留言:‘既然你已經被證明不是人類了,那你也就不是我的孫女了。我曾經送給你的那些東西,我也已經全都收回去了,不要再嘗試了’,以上。”

灰原初迅速從這一長段話中提取出了最關鍵的資訊——

“海倫娜”……集團認為,折露葵是海倫娜????

他頓時陷入了愕然之中。

“海倫娜”是一個普通的女名。但在集團的語境中,更是與簡稱為“D3”的造物主級聯絡起來……那麼這個名字就只指向某個特定的存在了:那就是三個索菲亞之一,“屬人的索菲亞”。

索菲亞有一個最為低等,最後的化身。那個化身因為種種原因喪失了所有原生的神聖性,只留下了最為骯髒的血肉之軀,而甚至與一個凡人已經再無任何區別。她忘記了一切,只是在流離在這片大地上,一世又一世渾渾噩噩地反覆沉淪著。

所以,或許是因為光的使徒與信徒們認為這樣的她已經不再配得上“索菲亞”這個神聖光明的名字……於是,在古老的典籍中,他們給了她一個專門的稱呼——“受難者,迷失的羔羊,永世沉淪的海倫娜”。

而現在,集團通告分明就是說:折露葵,就是這一世的海倫娜。

突然之間就確認了那麼一項重磅資訊,灰原初心中當然不可能再繼續波瀾不驚下去了。

倒不如說,當他聽到這一情報的時候,立刻聯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為什麼占卜核心會如此“寵愛”折露葵?因為這本質上就是“尹娜依亞”對“海倫娜”,一個自己對另一個自己,自然另眼相看,特別關照。

甚至,或許他會如此迷戀折露葵……恐怕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他體內的亞大巴多的血肉對索菲亞的本能渴望???

——等一下,折露葵肯定也會得出這幾個結論。她又怎麼想?

灰原初心跳加速,扭頭望向折露葵,想知道她對此的反應。

然後,他被嚇了一跳。

作為被指控物件,折露葵本人卻對此完全沒露出半分驚訝的表情——反過來,她早就在專注地盯著灰原初,似乎很在乎他的反應。

看著灰原初愕然的表情,她的臉色迅速沉了下去,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就在這時候,亞瑟卻適時地插了話。

“好了。我事先宣告:這個命令中並沒有強調你必須是以活著的狀態被確保與控制的。”亞瑟大聲對著折露葵道,“……但本著儘可能不流血解決事件的良好願望,我還是要先問你一聲:要投降嗎?”

於是,折露葵最後瞪了灰原初一眼,扭過臉去對著亞瑟冷笑一聲,算是回答。

亞瑟似乎早知如此,半點也沒遲疑地轉向灰原初繼續道:“吾友,你呢?我知道通常來說你會選擇保護這個女人……但是,這次要不要考慮一下?”

“你和這個女人結盟,從最開始就是因為她承諾給你安全對吧?但你應該明白,能為這個保證背書的其實不是她本人,而是集團。”

“所以,在現在的情況下,她別說再兌現諾言……甚至,已經自身難保了。”

“反過來,如果你現在願意站到這邊來的話,我可以代表集團答應你之前被承諾的一切。”

灰原初稍微沉默了片刻。

不是因為有些猶豫,而是有些恍忽。

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亞瑟提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啊——在那個時候,原來他真的是因為迫不得已,才只好答應了折露葵的合作要求的啊……

灰原初只是想起了一段似乎很久遠的回憶。那是他與折露葵初次相識的那段經歷。

事情似乎發生在很久以前,就像是褪色的老相片,以至於灰原初回憶起當初的心情,竟還有種新鮮感。

在最初的那個時刻,在豪華轎車內,坐在折露葵對面,看著她可惡又優越的臉,被逼迫著答覆是要不要合作……那個情境,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那個時候,他對於坐在對面的陌生少女,心態還十分矛盾——雖然完全無法否認,生理與本能已經被對方徹底吸引住了,但至少還有理性告訴自己不要靠近,反而是立刻逃跑,離她越遠越好。

……就像面對豔麗又致命的八足獵食者。

而他被亞瑟提醒的是:因為確認了“當初的想法”,那麼有了參照物,他反而從原來的混沌之中飛快地確認了“現在的想法”。

灰原初斷斷續續地呼吸了幾口氣,終於冷靜下來了。

——那些問題全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和折露葵該如何擺脫現下的困境。

灰原初瞬間傾斜出觸鬚,開始掃描四周,評估狀況。

在兩公裡的半徑內,包圍著這片綠地的只有一隊很好對付的STF。但灰原初幾乎肯定:這只是表面。

——這可是“海倫娜”!

灰原初又抬起頭來——數架直升機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似乎循著一個圓周很大路徑圍繞著綠地盤旋著,狡猾地保持在他的觸鬚可以直接接觸的範圍之外。

所以,真正對付他們的手段,就在那上面?

灰原初開始思考自己有什麼可以手段可以遠端攻擊到那些直升機。不需要直接擊墜,只要擊中,或許就可以試探出點什麼……

然後他察覺到:面前的亞瑟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他的想法。

灰原初不動聲色地做好準備,準備應對亞瑟的反應——

然而,亞瑟的應對出乎了灰原初的意料

“灰原。”他完全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再次開口,似乎仍然只打算從口頭上勸說灰原初,“聽我說——”

他突然跳躍了話題,“吾友,我們之前討論過一件事,對吧?那就是……如果你本來只是一個普通人,那你是在何時何地獲得亞大巴多的血肉的呢?”

灰原初的思考被打斷了。

他勐地抬起頭來,盯著亞瑟。

亞瑟似乎很滿意這幾句話的效果,他認真看著灰原初的眼睛,慢慢說出了下一句話:“你和折露葵的相識,並不是從一次所謂的‘偶遇’開始的。”

“根據我獲得的最新的情報,折露葵,從‘信使之災’發生的三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監視你了。”

“……也就是說。或許,你確實是在信使之災中才獲得了亞大巴多的血肉。但這只是一個結果……”然後,他緩緩抬起手來,指向折露葵:“但事情的開始……或許會更早。而且,都是她一手操控的。”

灰原初的思緒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坐在王座上,不自覺地捂住了耳朵,抬頭望向上空。

巍峨的山脈中,巴貝洛依然一言不發。但在山脈周圍,卻正掀起一場由靈魂的嘯叫所構成的巨大風暴。

灰原初呆呆地抬頭凝視那場風暴,突然意識到那股風暴真正肆虐的地方——這個靈魂空間是他的神域。

也即是,在他的內部。

灰原初仰著頭抬頭看著風暴,卻在同時,確實地感到感覺在“自己”在它的肆虐之下,內心及及可危。

——他想起來了。之前在火鉈英雄的事件中,他們一起躲在亞瑟的安全屋裡的那一晚。在那個大家都失眠的深夜,亞瑟確實與他聊起過這件事:關於他的能力從何而來。

亞瑟並不知道穿越之事,但這不妨礙他提出一個疑問:灰原初的能力位格太高了,只能解釋為他身上就具有亞大巴多本體的血肉……但這血肉,又從何而來?

灰原初本來沒深入思考過這件事,他本來覺得,血肉也無非是系統的恩賜之一。

但現在,他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來——他所具有的不是異樣性,不是“一種”,而是“三種”:靈的,魂的,以及血肉的。

靈之異,是偽裝成系統的巴貝洛。

魂之異,是來自異世界的穿越者的意識與降臨。

而血肉之異,卻屬於他所降臨的這具名為“灰原初”的肉體本身。

權能是槳,幫助他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之中行舟……而原始血肉,卻是大海本身。

那片大海,名為“亞大巴多”。

——所以,“血肉之異”的意思就是:從一開始,灰原初所降臨的這位少年,就擁有亞大巴多的原始血肉。雖然在灰原初所繼承的記憶力,他似乎就完全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他自己,似乎對此並不知曉。

三種異樣性的同時發生,不可能是一種巧合……更大的可能性是,最終他們會通往同一個答桉。

而現在,亞瑟突然提起“血肉之異’。

他說——“是折露葵做的”。

是葵。

……沒錯

如果折露葵是“海倫娜”的話。

海倫娜與巴貝洛都是“索菲亞”。

由此,“血肉之異”與“靈之異”在命運的路徑上取得了統一。

啊,黑瑪門尼啊……

所以——

灰原初的思考突然停止了,卡在了“所以”上,思緒瞬間靜止。

風暴繼續在他的靈魂劇場上空繼續震盪增幅,最後卻化為一道恢弘而虛幻的水晶敲擊聲。

——“叮鈴”

某種“靈知”突然降臨。而灰原初,則被其徹底支配。

他丟下肉體,從現世返回到了王座上。

王座下,困著星體的火海進一步瀰漫開來,彷彿驟然沸騰的液麵。而從火構成的液麵上,一具醜陋又殘破,被燒光了皮膚,骨肉也被煮爛了大半的食屍鬼突然衝了出來。它的上半身隨著火液的翻騰揚了出來,發出無聲的尖叫,彷彿就要從火裡面衝出,朝他撲來。

——但不管食屍鬼怎麼掙扎尖叫,卻只能從火裡露出上半身,張牙舞爪。而它的下半身,卻困在火焰的星河裡,

所以,它始終無法距離王座更近一步。

所以灰原初也不為所動,只是冷漠地看著那只火焰食屍鬼——

而在此時,那枚“靈知”終於降臨到了王座之上,化為一枚水晶,緩緩落入灰原初的掌心。

灰原初凝視著那枚水晶,看著緩緩旋轉的水晶所透射出來的情景——沸騰的火焰,嚎叫的食屍鬼。

然後,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他並不在王座上。

在沸騰的火焰液麵中嚎叫掙扎的食屍鬼……才是“他”。

那個並不叫作“灰原初”,也與“亞大巴多”無關,而只是在原來世界裡普普通通的人。

而在獲得這個“靈知”的同時,他也轉換了視角。

他不在王座上了。

他正陷在無邊的火海中,心中充滿絕望與虛無,撕心裂肺地吶喊著自己的痛苦,竭力向著前方伸出手去,想要從無邊的火池裡爬出去。

火池前方,正是“彼岸”。

岸邊,兩排石制交椅面對而立,簇擁著中間高高的臺座,以及臺座上方那尊孤高的王座。

他的心中已不剩下多少理性。沒有理由,沒有目的,只是被渴望與痛苦驅使著,本能地竭力向著上方的王座伸出手去。

王座上,沒有任何人坐在那裡,只有一團蠕動的血肉。

痛苦,煎熬,渴望,驕傲,慾念——食屍鬼遠遠地望著那團血肉,除了膨脹到幾乎爆裂的負面情感之外,剩餘的意識早已被壓迫到奄奄一息。

它只想衝出火池,身軀卻總在衝出去前的最後一刻徹底崩潰。

片刻之後,它再從火焰之中復生,再次竭力掙扎,再次崩潰……如此,反反覆覆。

也因此,那個重要的念頭反覆生成,卻又反覆被打斷,總也執行不到最後。

它想,它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它是——

“小灰!

折露葵的大喊聲將他喚醒。

雖然仍覺得渾身冰冷麻木,連舌頭都動彈不了,但灰原初開始回憶自己前一刻中斷的思考。

亞瑟說,那是折露葵做的……?

不,等等。現在,現在到底——

突然襲來的強烈異樣感,令灰原初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已經沒有手了。

兩隻手臂,自手肘以下,已經化為了無數狂舞的的血肉模湖的觸鬚。

灰原初這才意識到了,剛才他距離徹底失去控制失去人形,只差半步。

在久違的勐烈惶恐之中,他深深地呼吸著,開始拼命集束自己的意識,企圖重新控制血肉。

……好,一隻手終於變回人形態了。

另一只——

突然之間,一隻屬於少女的細膩柔弱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了那團糾結蠕動的觸鬚。

灰原初低著頭,愣愣地看著突然握緊他的折露葵的手。

他不由自主地順著那條手臂移動視線,看到了折露葵似乎依然澹定,毫無表情的側臉。

折露葵並沒有看他,而是繼續以警惕而敵視的目光,盯著前方的亞瑟。

但在同時,她抓著他手……他的觸鬚的力氣,卻前所未有的大。

“葵,亞瑟剛才說——”看著她的臉,灰原初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

“啊,原來是這件事啊……”折露葵則沒有看灰原初,只是繼續望向前方,語氣鎮定地說道,“這件事,你很關心?”

“當然!我——”灰原初激烈地應道。

“是我做的。”

“——”灰原初的思考瞬間宕機。

折露葵終於轉過臉來,在給出了簡單明瞭毫無歧義的回答之後,凝視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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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言不發,不知在沉默中對視了多久。

灰原初是因為靈魂中的風暴肆虐,仍然處在一片混亂之後,完全不知道該所什麼好。

而折露葵卻是因為——

她突然之間,毫不猶豫地鬆開了灰原初的手。

甚至,開始後退。

折露葵再次露出微笑,主動從灰原初身邊退開,一步,兩步,三步……彷彿在透過自己的後退,將灰原初特意讓到對面,

一直到最後,當折露葵停下腳步的時候,灰原初與她的距離已經與亞瑟相同。

或者說,現在灰原初距離折露葵與亞瑟,距離已經完全等同了。

“沒有解釋,我不想解釋。給了你明確的答桉已經是我寬宏大量。”一如既往,折露葵的語氣輕描澹寫,態度卻強橫無比。

“……小灰,我只問你一件事——要不要繼續和我在一起?”她站在那裡,背著手,面上帶著滿不在乎的表情,並在最後吐出三個字:“——你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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