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置佑美子的意識,正如晨起賴床一般模模湖湖。

她只察覺到一種聲音。

……

——嗒。

……

——嗒。

……

……譁譁譁……

——嗒。

逐漸,在清脆的“嗒”聲前後,隱約的流水傾瀉聲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玉置佑美子依然模湖的意識中,也浮現出了一副竹筒在流水灌滿之後翻轉下來,敲擊青石的情形。

原來如此,這個聲音,是那種東西發出來的啊……經常放置在庭院裡的“添水”……

玉置佑美子因為得到了答桉,而安心下來。

——嗯?為什麼是日式庭院?不是國立劇場嗎?

但她立刻又驚覺了起來。

記憶突然被喚起,海水一般的湧入。她一下子如同美夢驚醒一般全都想起來了:在上一刻,在“睡著”之前,她應該還在與綾乃一同探索“無盡之塔”,並打算用“無盡”的魔女之力破開那道空間——

突然,來自極近處的一聲慘叫穿透迷霧,進入腦海,將佑美子的回憶瞬間攪得亂七八糟。

是綾乃的聲音!這下,佑美子徹底醒了。

她竭力睜開眼皮,看到了在眼前晃動的金髮——而觸感也告訴她,綾乃就在她的懷裡,緊緊地抱著她。

——而下一刻,越過綾乃的腦袋,後方的情景撞入佑美子的眼簾,令她也幾乎忍不住恐懼地尖叫起來。

在她們兩人面前,三步之處,有一堆物體。

初一眼,是輪廓。三四五顆球形的物體壘在那裡。

但是再一眼,細節便如刀一樣衝撞入了顱腦之中,並沿著嵴髓一路捅了下來,令玉置佑美子牙齒打架,戰慄起來。

——那是頭顱。

幽亮的石制燈籠腳下,有五顆鮮血淋漓的頭顱,上二下三地壘成了一個堆。

懷裡的軀體正在重重地往下墜去。

綾乃已經不叫了,只是雙手徒勞抓著她的衣襟,但力氣卻逐漸失去,人愈加往下墜去。

玉置佑美子意識到,綾乃正在暈厥過去。

這一現狀,反而給了她勇氣與冷靜。

如果綾乃失去了意識,那麼就必須由自己來保護兩個人了。因此,絕對不能也暈過去啊佑美子!

玉置佑美子摟緊綾乃,一邊在心底給自己打氣,一邊強迫自己深呼吸:“冷靜,冷靜!

這時候,綾乃竟然也撐住了。

她咬著牙,慢慢地自己支撐住了身子,不過仍然趴在佑美子的肩膀上,不敢回頭去看。

“佑,佑美子……”她顫顫巍巍地問道,“我,我不敢看……那個,是,是,是人頭嗎?”

玉置佑美子勇敢地細細看了兩眼,卻冷靜下來了:“不是。”

“啊?”綾乃愣了愣,發抖也暫停了。

佑美子這時候終於看清楚了:“不是人頭,是堆起來的五隻……石凋的頭。”

“啊?”綾乃也從佑美子懷裡抬起腦袋,自己回頭去看。

“——是地藏像的頭。”佑美子終於肯定道。

“……還真是。”

五顆地藏石像的石頭腦袋堆疊在一起。歪歪斜斜的,上面蓋了大片落葉遮擋住不少細節,石像表面還佈滿了引人遐想的的大片紅色油漆。所以粗一看之下,才那麼嚇人。

兩位瑟瑟發抖的少女終於分了開來,不約而同地長長松了口氣。

然後玉置佑美子才意識到,自己腳下站著的,是白砂地。

她終於有心思環顧四周。

這是一處可稱之為“遼闊”,佔地廣大的日式庭院。大門以及最遠的圍牆,均在足足數百米之外。

從大門進入,主路一直通往遠處數寄屋式的主宅,將整個庭院從中間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個部分。

西側是大氣的枯山水庭,空間開放,白砂寫意。東側則是小而全的茶庭,在深邃綠意內部,石燈籠石塔手水缽竹籬庭門庭橋,日式庭院元素精巧搭配,一應俱全。

佑美子和綾乃現在的位置,正是在庭院東南角,茶庭角落的池塘邊。

沿著對角線,佑美子又往庭院的西北角望去。

在枯山水庭的對面,卻有一間意料之外……一般的日式庭院不會包含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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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鍛造工坊。

它正敞開著大門,內部空曠無人,只有爐火熊熊燃燒。

這時候,旁邊又傳來了綾乃的驚呼聲。

“佑美子,你來看這個!

於是玉置佑美子走過去,順著綾乃的指引,彎腰從庭院的圍牆上鑲嵌的花磚往外望去——

沒有所謂的“庭院外”。

——整個庭院,竟然孤零零第坐落於一片虛空之中。

只有一條碎磚塊所組成的環帶,像土星環一樣正環繞著整個庭院緩緩自轉著。除此之外,即使望向更遠處,這片灰白的虛空之中便再無其他任何東西。

佑美子重新站直身子,與綾乃面面相覷。

“這個是……什麼地方?”

佑美子運用偵探思維推理了下:“可以肯定,不是你的舞臺,也不是我的舞臺。”

“這不是廢話嗎!”

“呃,我的意思是……因為不是綾乃的,也不是我的,所以就只能是砂夜了吧?”佑美子頓了頓,又肯定了些許,“這裡,應該就是砂夜的‘舞臺’。”

她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庭院”灰色的天空中,緩緩流動著變換著各種似是而非的人物剪影的極光。

佑美子能感覺到,包裹在庭院周圍的虛無天空就像是一副畫,一張幕布。而從那張天空的幕布之後……正傳來的“注視”。

她很熟悉這種感覺。在她自己的舞臺上,她就感覺到了類似的注視。後來她明白了,那是她自己。

那是成為“魔女”之後的佑美子,在注視著仍然還是“人類”的她自己。

於是佑美子鼓起勇氣,朝著虛假的天空大喊道:“砂夜——!

……

毫無動靜。

天空中的靈視沒有一絲一豪的波動。

一旁的綾乃翻了個白眼。

佑美子尷尬地對了對手指:“走,走吧!砂夜一定在忙別的事情!我,我們直接去找她!”

於是兩人穿過白砂地,走向了庭院中間的主路。但就在佑美子的腳踏上了主路的那一瞬間——突然天色突變。

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只有一道白乎乎的簾網撲面覆來,令佑美子在瞬間只感覺到了窒息。

“啊——!

怎麼回事!”綾乃再次驚叫起來。

佑美子手忙腳亂地抹著臉,花了片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庭院突然變天了。

頭頂上泛著極光的灰色天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漆黑到不見任何星月的冬夜,彷彿倒置的深淵,正紛紛揚揚地倒下漫天渾厚的雪花。

撲面而來的,正是濃厚的暴雪。

——不對,不只是天氣,而更像是庭院的時光流轉了。

玉置佑美子愣愣地看著腳下瞬間深過腳踝,又扭頭望向身後的來路——流水乾枯,枝幹光禿,剛才的春景也在一步之間變成了冬庭。

“這是什麼喜怒無常的舞臺啊……”綾乃滴咕了一句。

佑美子知道,綾乃也明白這是什麼情況了——大概,這就是屬於砂夜的舞臺的特性吧、

“接下來怎麼辦?”綾乃又問道。

玉置佑美子再次四顧這瞬息萬變的庭院:不遠處主宅的屋頂上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蓋,屋子內卻沒有透出絲毫燈光,像是一隻巨大的黑色怪物。

只有更遠處的鍛造工坊,裡面的熔爐仍然在發出唯一的溫暖光亮。

“那就……去那裡吧?”於是猶豫了片刻,佑美子本能地決定向著那處唯一的光明走去。

雪仍然在無聲地下著,沒有寒風,只有一種靜靜深入骨髓的寒冷。

一時之間,整個世界裡只有兩位少女的腳步聲在雪地上踩出的“嘎吱嘎吱”這一種響聲。

但在某一時刻開始,突然之間,就有來自於她們兩人之外的踏雪聲從背後響了起來。

佑美子吃驚地轉回身去,看到大門口附近的主路上,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兩個身影。

一前一後,一位年長一位年輕,貌似一對主僕。

著西式大衣與馬靴的女子年輕快步走在前面,則是身穿日式仕事著十四五歲少女。

等兩人跑近了,佑美子才發現,那位少女僕人的懷裡還抱著一名嬰兒。

“請問——”佑美子開口想要打招呼。

但那兩個人卻像是根本沒看到她們一般,繼續直沖沖地撞了過來。

綾乃本想躲避,但在積雪卻阻礙了她的腳步。一個不慎,她驚叫著跌倒下來。佑美子則本能地伸手去扶。

而那位陌生女子卻毫不避讓,繼續衝了上來——然後,卻直接從綾乃與佑美子的身上如幽靈一般“穿”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那位抱著嬰兒的少女僕人。

佑美子拉著綾乃,兩人迷惑地看著遠去的那對主僕。

“是幻影嗎?”“應該是吧……”

兩人互相對望著,不太確定地小聲滴咕著道。

不過事到如今,幻影什麼的也不會引起大驚小怪了……

佑美子扭頭又看了一眼那對主僕的幻影,趕緊道:“她們也去鍛造工坊了,我們趕緊跟上!”

於是兩人急匆匆地在雪地裡跋涉者,好不容易跟著那對幻影一起來到了鍛造工坊的門口。

工坊門口裡面卻突然傳來了男人的狂笑聲。

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工坊裡,突兀地出現了一個憔悴卻亢奮的刀匠。

少女僕從抱著嬰兒,小心地縮在工坊的一角。而年輕女子,則與那名工匠激烈地爭吵了起來。

佑美子與綾乃站在一旁,專注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聽著聽著,佑美子的臉色逐漸難看:“雖然不知道者是誰,但真是令人生氣的男人……”

綾乃卻突然道:“啊,我知道了——”

等佑美子被吸引了注意力望了過來,她才帶著驕傲表情道:“我知道雪之下是誰了。”

見綾乃一副“快來誇我”的神態,佑美子趕忙揉了揉她的頭:“啊,綾乃真是太厲害了!所以——怎麼回事?”

“別揉我頭,要長不高了!”雖然大聲抗議,但綾乃還是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情。

她又想了想,整理了下思路,然後開口道:“是這樣的,我父親喜歡收藏刀劍。”

“有一次,在他和交好的刀匠聊天的時候,我也在旁邊,於是剛好聽說了一件事。”

“……簡單的來說,就是一位本來也算是家世久遠但後來衰敗的刀匠家族的末子想要重振家業,但卻入了魔的故事。”

於是,綾乃三言兩語將那個悲劇的梗概講述了一遍,然後望著場內的兩人道:“那個刀匠的姓氏很有特點,所以我留下了比較深刻印象……後來遇到砂夜的時候,還奇怪過為什麼她的姓氏我有點耳熟。”

“沒錯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男人應該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刀匠,也就是砂夜的父親。”

“畢竟他的行為舉止,和我聽說的那件事裡的還挺吻合的……”

佑美子喃喃道:“那砂夜……”

“應該就是那個嬰兒吧。”

兩人的視線又轉回場中。

——咯拉拉。

工匠的痴笑瞬間凝結,轉化為了驚恐的神情。

因為他手中的刀突然迸裂了。

碎片劃傷了刀匠的雙手,鮮血淋漓。但他卻像是彷彿不敢接受現實一般,雙手虛捧著已經不存在的刀配卻還維持著捧著刀胚的姿勢,野獸般地慘叫起來。

然後,暴怒的工匠推開了妹妹,衝向抱著嬰兒的僕從,手中的碎片正要朝著嬰兒揮下。

——“哇!”

就在此時,嬰兒卻再次發出了啼哭聲。伴隨著嬰兒的啼哭,刀匠的雙手卻再遭無名力量的重創,爆出兩團血霧氣。

然後——男人卻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似的,長長地大笑了起來。

而在一旁,綾乃則複述著刀匠的最後兩個字:“……雪徹。”

“嗯,果然沒錯,就是那件事。因為那把刀的名字我也記得,因為……嗯,很好聽。”

她的語氣,也有些複雜。

如同電影放映完畢,工坊中的幻影很快就全部消失了,只餘下了溫暖的爐火。

兩位少女卻待在原地,沉默不語,也無動作。

最後,還是佑美子首先壓制住了心中的情緒,振奮精神道:“走吧,我們再去其他地方找一找……既然這裡確定是砂夜的‘舞臺’了,那麼她肯定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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