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香面露疲憊微笑睡著過去之後,灰原初坐在床邊安靜地發了會兒呆。

然後,他站起身來,穿衣,下樓,出門。

腦中放空,任憑蟬群編織出一個個閃回一般的念頭,灰原初被這些念頭驅使著離開了錦灰堂,然後穿過鳥居,再一次來到了平安京這一側的無名神社。

夜已降臨,眼前的一切都彷佛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候的復現。

他一步步地踏著雨後佈滿積水的臺階,抬頭望著前方在黑暗中勾勒出道路輪廓的兩側石燈籠的燈光和它們在水面上的倒影,由蟬群搬運著的神念也在蔓延。

尹吹來香也是個不正常的孩子。

——雖然這個念頭,其實這時候才冒出來是真的有些遲了,不過這大概也是因為灰原初自己並不在意吧。

雖然不正常,但是很可愛。

在某種意義上很純真,但在常人看來可能很屑。

看起來似乎動不動就會鬧著要,而且一副“不給糖就搗亂”轉動著眼珠的小鬼表情……但其實體力差得很,真的喂起來兩三次就飽了,然後就會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求饒道“來香累了,腿都抬不起來了啦”,還真的就會沉沉地睡過去。

狡猾,貪心,卻很容易翻車的小狐狸。

灰原初倒是無所謂,反正他主要還是在滿足這孩子的要求而已。

……抱歉,重點錯了。

重點應該在於,來香雖然有著一副在世俗中也可稱之為放浪的外在,但那只是因為大多數人並沒有機會像灰原初這樣真的深入接觸到她的核心。

巫女,又有著另一個稱呼,“神子”。

或許那不是指“神的孩子”,而是“神的種子”。雖然“種子”也是“孩子”的一種,但承擔的並非被養育的一面,而是“本質相同,只是尚未萌芽”的一面……

而不管那難以言傳的意義為何,反正正如大西宮司所言,尹吹來香是天生的神子。她天生就比任何巫女都更理解,並能夠親身表現出這一稱呼所代表的真正含義。

剝去現代的外殼,她的內在……彷佛來自神代。

只是在現在的社會,世俗到了極點,就彷佛是將自己視為神明。於是,自私反倒是與神道有些相似了——雖然,這也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錯覺。

所以,“神子”尹吹來香,在神枝祭這一舞臺上表現得如魚得水。

她本來就並非世俗之人。

尹吹來香本人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她想成為齋王。為了回應這一願望,在神枝祭正式開始之後,灰原初來香便正式組隊,作為來香神社的神官與巫女進入了平安京……

然後,尹吹來香沒有任何不習慣,不需要任何熱身,便直接開啟了一場狂熱之旅。

——殺了就做。

——做完再殺。

遇到共舞者,無需進行任何交流,相互大聲唸完祓詞便拔刀相向。

趁著對手的遲疑,趁著對手的猶豫,不假思索地將神枝刺穿對方心口,再替對方撫下眼皮。

滿不在乎地在血泊與屍體旁邊打過盹,體力恢復了,睜開眼睛,便撒嬌喊“餓”,迫不及待爬向灰原初進行索取。

等休息過後,就再出發去找另一組共舞者……

那兩天,就是這麼過來的。

在這期間,尹吹來香的微笑從來沒有消失過,一切與日常相悖之處,在她這裡卻自然而然,理所當然。

她就這麼一下子就融入了這場祭典之中,彷佛愈加沉淪其中……

不,當時灰原初就很快明悟——尹吹來香沒有沉淪,她並沒有真的變成殺人狂或是別的什麼。

只是因為,此時此地是特別的儀式場所。因此在神明的注視之下,殺戮與**均有了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意義,不再是罪惡汙穢的行徑,卻是巫女之舞。

尹吹來香也只是在用這兩種方式交替獻上奉拜,彷佛交替邁出左右雙腳,一階階踏上神明之路。

她本能地理解這樣的事情,並融入其中。

她並未產生刻意去追求這般境界的念頭……她只是,不假思索地,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就是天生的神子。

所以,不論是殺還是做,越是到後面,尹吹來香的眼神便越是明亮,清明。

——直到遇到土御門兄妹,他們才因為對方所帶來的“凡人的氣氛”,而稍稍……“回落”了一些。

灰原初泛著這些念頭,一邊拾階而上,來到了無名神社的正殿前。

他抬起頭來,往正殿深處望去,在時隔兩天之後,再次見到了覆著瓷白面具的齋王代少女的身影。

不論何時,齋王代的周圍的燭火陰影中,都環繞著數不清數目的唸誦著祓詞的神官。

在灰原初出現的同時,正殿中神官們低沉的唸誦聲似乎停頓了片刻。然後,無數身影開始變幻移動,彷佛擺出了某種防禦的陣勢。

灰原初感受到了神官們的全神戒備。但他也並不是來做什麼的。

於是,他主動後退,一直退到拜殿的臺階上,才坐了下來,遠遠地望著紋絲不動,似乎並未察覺到周圍動靜的齋王代少女。

她,面具下的視線,彷佛也看過來了。

但那只是一種感覺。

魂之蟬能舔舐到他人再細微之處的反應,也可以用統合情報模擬出對方的心境,所以現在灰原初其實很少有依賴“感覺”的時候了。

但這一次——灰原初再次伸出魂之蟬,卻再一次舔舐到了一片虛無。

齋王代周圍的結界依然好好地維持著,灰原初無法獲得更多的資訊,只能依賴感覺。

他覺得,齋王代也朝他看過來了,並傳遞過來某種因為被結界阻擋,而晦暗不明的資訊。

在神枝祭進行的過程中,灰原初對一件事逐漸產生了興趣。

玉留魂,是齋王代的記憶。

所以——

“說起來,初醬,你有沒有想過……那些玉留魂,都是正殿裡供著的那一位齋王代小姐的親身經歷吧?”

就在剛才,在錦灰堂二樓客房裡,剛剛被好好滿足了的尹吹來香趴在灰原初大腿上,原本正玩著手機補著妝,卻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不丁冒出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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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原初當然想過這件事。但更令他意外的,是為什麼來香也會對這件事感興趣,而且還主動提了出來。

“確實如此……所以,那到底是一段怎樣的劇情呢?”灰原初揉了揉來香的腦袋,明知故問道。

若是平時,被灰原初這麼一揉,來香一定會順勢打鬧一番,像小狐狸一樣笑嘻嘻地張嘴去咬灰原初的手。但此時,她卻是將雙肘擱在灰原初的大腿上,託著腮幫子一副認真沉思的樣子道:“嗯……應該就是那種劇情吧?

“那孩子沒有爸爸。

“媽媽也不愛她,卻只是將她視為爸爸的替代品。

“所以……從小,媽媽便偏執地想要將孩子塑造成爸爸的樣子。

“在媽媽眼裡,她最珍貴的價值,便在於此。”

灰原初點點頭,順勢道:“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不過,來香為什麼會在意這件事?”

少女扭回頭來,仰起頭,望向灰原初:“因為來香也是這樣的。”

灰原初愣住了。

“來香的媽媽,也是這樣的哦?”她繼續望著灰原初,輕巧地說道。

“媽媽,也不愛來香。”

灰原初本能地問道:“爸爸呢?”

“來香,也沒有爸爸。”

“……”

然後,灰原初就那樣與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女對視著,不自覺地被她的雙眼所吸引,不自覺地往她那寶石般雙童的深處望去。

透明清澈的雙童底部,不存在任何一絲情緒波動。

灰原初一時之間思緒紛亂,更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一個問題。但他還沒問出口,卻被尹吹來香打斷了。

“所以,很可憐吧?”少女做了個鬼臉。

“……嗯。”

“那趕快來安慰來香!”然後尹吹來香便就如同獵食的狐狸一般高高躍起,又朝著灰原初撲了下來。

然後——沒多久,小狐狸便再次重演了無數次的明明是主動發起攻擊卻被擊敗的一幕,最後都噥著聽不懂的話語沉沉睡去。

而灰原初卻依然覺得因為剛才這段話而思緒紛亂。

所以,他才在尹吹來香睡著之後,自己走來了這裡。

算是一種散步。

但實際上……情緒,事實,情報,推測混作一團,負責運算的蟬群在他的腦中沙沙地響著,如同噪聲。

齋王代,和尹吹來香,兩名少女有著相同的經歷……嗎?

灰原初沉思著,身邊卻突然出現了一道陰影,遮住了旁邊投下來的溫暖的燈光。

他扭頭一看,正好看到關墟慢條斯理地抖著菸斗,將菸灰毫不顧忌地朝他這邊抖落下來。

——明明也算是美男子,但就是令人敬而遠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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