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直球的辱罵評價,小林神官一時反應不過來,有些呆滯。

而“關墟”則繼續開炮道:“你們都忘了,神枝祭的最終目的,其實不是為了向豐國主尊獻上祭品……而是為了選出齋王。”

“就算是廝殺,但殺人本身卻不是目的。目的在於殺人的意義啊。”

然後他停頓下來。

而小林神官與清行,則繼續露出茫然的神色。

“關墟”再次嘖了一聲:“我就知道……”

優哉遊哉地又抽了兩口煙,他繼續開口道:“為了幫助理解,我準備了一個日本之外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金枝'。

“在古羅馬時代,內米湖畔的某個地區,有一座被當地人尊敬供奉著的狄安娜神廟。神廟中最尊貴的那名祭司,其稱號則被稱為“森林之王”。”

“而這位‘森林之王’,神的代言人,當地身份最尊貴的人,被選出的方式……卻很奇異。”

“——任何人,只要能夠折下神廟門前聖樹上的桂枝,就可以獲得與森林之王公平決鬥的機會……不管挑戰者原來的身份為何,哪怕是一名奴隸,只要他能夠在決鬥中殺死原來的‘森林之王’,那麼他就自然取代了對方,坐上了那最最尊貴的位置。”

“而十九世紀的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則將他的工作放在了研究這一民俗的成因上。”

“他將這個民俗切割為一個個元素……然後發現,每一個元素都是有意義,且與其他元素相互關聯的。”

“而在弗雷澤的研究中,在金枝的儀式中有一個最為核心的要素,那就是……”他放慢了語速,看著小林神官與清行,“——為什麼,挑戰者一定要親手要殺死舊王,才能成為新王呢?”

“將舊王放逐趕走不行嗎?”

“由別人來殺死舊王不行嗎?”

“等待舊王自己老死不行嗎?”

“關墟”疾風驟雨一般地丟擲了一連串的問題,最後甩了甩不存在的黑色和服袖子,自問自答道:“答桉是——挑戰者親手殺死舊王,這是一個必要的‘巫靈轉移’的過程……巫靈轉移之後,他才能成為新王。”

“——所謂‘巫靈’,其實就是靈魂。但是古代人對靈魂的認知與現代人是不同的,並不完全等同,他們對靈魂的認知,充滿了巫術的特徵……因此,為了避免誤解,暫時稱之為巫靈。”

“而什麼是巫術的特徵呢?”男人接連著豎起了兩根手指,

“一是‘相似律’,同樣的因可以產生同樣的果,相似的事物可以產生相同的作用。”

“二是‘接觸律’。物體一經接觸,在遠離而切斷實際聯絡之後,卻仍然在遠距離地發生著相互作用。”

“幾乎所有的巫術,都是由這兩大法則以及其變體而構成的。

“舉例來說——在十九世紀以前,在馬來人中有流傳一種詛咒術法,是透過收集詛咒物件的身體脫落物——如指甲頭髮唾液等——並將它們與蜂蠟混合起來做成人形的蠟像來實行的。他們相信,將這樣的蠟像連續七個晚上在燈焰上慢慢烤化,就可以令詛咒物件死於非命。這一法術,顯然正是兩大法則的結合。人形的蠟像與人體的相似,因此人形蠟像所受到的傷害會體現在人體上,這就是相似律。而詛咒物件的指甲在與原來的主人分離之後,其傷害也依然能傳遞到原來的主人身上,這就是接觸律。”

“……所以,如果從巫術特徵的角度來認知靈魂,得到的結論,就是‘巫靈’。人的體內所存在著的,不是代表著自我的‘靈魂’,而是代表著自然界的‘巫靈’。”

“還記得剛才我說的馬來人的詛咒術法嗎?在這裡,巫靈就是那個蜂蠟娃娃的角色。只不過,巫靈的不是某個人的蜂蠟娃娃,而是‘大自然的某種力量’的蜂蠟娃娃。”

“所以,巫師才可以呼風喚雨。因為風,雨,雷電……或是與其他強大的自然力量相對應的巫靈,被他們像蜂蠟娃娃一樣操弄了。巫師用‘相似律’欺騙了體內的巫靈,而巫靈又因為‘接觸律’而影響了大自然。”

“——在宗教尚未出現的時代,處在對大自然進行原始崇拜的階段的人們,就是這樣認知‘巫師’,‘人類’,以及‘大自然’之間的關係的……然後,便是漫長的歷史。”

“關墟”磕了磕無形的菸斗,沉默著抽了好幾口,彷佛代表著時代的變遷。

然後他繼續道:“而在之後的漫長的歷史時期中,巫術時代向原始宗教時代過渡,這一套思想也在慢慢地發生演變。,”

“首當其中,最大的變化是:自然力量的化身,巫靈,獲得了名字……或者說,獲得了人格化的描述。而人格化的巫靈,也就終於成為了我們熟悉的那種存在——‘神’。”

“比如,在古羅馬地區……掌控天空,雷電,與正義的巫靈,獲得了‘朱庇特’這個名字。“

“代表智慧,手工藝,醫藥與戰爭的巫靈,獲得了‘密涅瓦’這個名字。”

“保佑狩獵,山林和生育的巫靈,則獲得了‘狄安娜’這個名字……諸如此類。”

“……那麼巫師呢?”

“巫師也變了。在部族中相同角色的人,從巫師變成了祭司,或者,‘王’……沒錯,在那個時期,祭司與王往往是一體的。神靈的祭司,同時也是族群的世俗事務的統治者。”

“這一變化,同樣也是與巫靈轉換為了神有關。因為人們對人與力量之間的關係的看法,也在改變。在巫術時代,巫師被看作‘能夠溝通巫靈的人’。而在原始宗教時代,祭司王卻被看作是‘神的容器’。”

“如果說,巫師的力量來源於他對巫靈的‘欺騙’……那麼祭司的力量,卻是來自於‘神的恩賜’了。畢竟,神已經有人格了,不是嗎?一個有喜怒哀樂的,卻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會立於人類之上,統治著人類。”

“所以,神的祭司,因為成為了神的容器,而半人半神的存在,自然也就成為了‘人類的王’。”

“這樣的祭司王,他的地位是極為尊貴的,因為他的力量就是神的力量,他的身軀就是神的身軀,本質上,他就是神降臨到人間的化身……自然,他自身的完好與否,也會影響世界萬物是否繁榮昌盛。”

“所以,祭司王總是受到最好的保護……但除了一點。”

“——當祭司王的身體出現衰弱的徵兆的時候……他就必須被殺死。”

“因為祭司王是神的容器。容器如果衰弱了,那豈不是會妨礙神的力量施展,妨礙她保佑自身領域?”

“所以——必須在容器的功能還較為完好的時候,幫助神移駕,使之順利轉移到新的容器裡去。”

“神死了,又復活了?不,這種說法並不嚴謹。因為生死其實只是容器之事。而神明的真靈,卻只是在輪迴而已。”

“你看……神之容器的生與死,簡直就像是植物的枯榮交替一樣,不是嗎?生命力的迴圈生生不息,哪怕在秋冬枯萎,下一季的春日,卻一定會再次繁茂起來啊……”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在金枝儀式中,新王必須殺死舊王。因為這正是一個‘神更換容器’——‘將封口的舊瓦罐摔碎,好將其中的寶石取出來,封進新瓦罐裡去’的過程。”

“關墟”冷笑一聲,轉動著手中的煙桿,望向林神官與清行:“好了,到了這裡,關於金枝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沒疑問了吧?”

然後他抱起肩膀,放慢了語速:“……接下去,就關乎神道了。”

“格雷澤在做研究的時候,其實自己認為巫術是虛假的,無效的。”

“不過這其實沒影響他的研究本身,因為他研究的出發點本來就不在乎巫術與神是否存在,而是基於它們‘就是這個樣子’來進行下去的……”

“所以,很不幸,他的理論仍然是對的——因為我們知道,神明,真靈……不管叫什麼名字,她們都是存在的。”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兩個字:“——齋王。”

不知不覺認真聽到現在林神官剛才始終掛著思考的表情,而在此時,他的身體驟然抖動了下,彷佛勐然間提起了精神。

而“關墟”繼續往下說道。

“齋王就是一種‘祭司王’。

“齋王,就是豐國主尊的容器,是國土神的容器。

“但容器是會老朽的。老朽的容器會阻礙豐國主尊對國土的護佑。所以,齋王必須每隔一段時間死一次才行。

“——來更換容器。

“死亡是儀式,轉移真正神體的儀式。”

林神官開始發抖。

而“關墟”,則說的更慢,更仔細了:“豐國主尊不會在乎獻祭的那點生命力的。區區幾個人而已,與龐大的國土相比又算什麼?神枝祭的廝殺……是因為她想要最好的容器。

“用廝殺,來向豐國主尊展示候選容器的生命力,以及與儀式的相性。

“所以偷襲殺人的話,怎麼可能讓豐國主尊滿意呢?

“其實如果在面對面的戰鬥中,光明正大地與對手搏鬥……哪怕輸了,大概豐國主尊也會滿意的吧?

“但是只靠背刺和偷襲,哪怕殺死一百個人,也是完全無法證明你比對手強的啊——不,反過來,這種作弊一般的行為,還妨礙了其他選手啊?

“所以說——想要回家,就謀殺了同伴?真是個只會耍小聰明的蠢貨。”最後,‘關墟’抬起下巴,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林神官,抽了口煙,又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如果我是豐國主尊,大概最厭惡你這種攪屎棍了吧,把我好好的神枝祭毀掉了哦?……生魂的位置,就給你留一個吧。”

林神官終於支撐不住。

而“關墟”,則在盡情的辱罵之後滿意地消失了。

少年重新表露出了名為“灰原初”的普通人人格。

“但是,我想,你現在其實還有一個機會?”他好心地說道。

林神官茫然地抬起頭來。

而灰原初表情隨意地一攤手,說道:“現在,這裡正好還有別的神社在。”

然後,他又微笑著回頭望向了清行。

林神官也很快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並以餓狼一般的眼神望向了清行。

在兩人的目光注視下,清行退縮著向後去,畏懼地道:“不,不……我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

但剛退出兩步,他卻突然被人從背後按住肩膀。

清行一驚,回頭望去,卻是松了口氣——是來香的笑臉。不知何時,尹吹來香也上到了二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這樣啊……”此時,灰原初露出了有些遺憾的表情。

他朝著來香點了點頭,扭頭對林神官道:“那麼只好我來了。來,同我面對面,光明正大地廝殺……以此,作為你向豐國主尊的贖罪吧?”

在清行拒絕之時,林神官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遺憾的表情。他隨後轉而打量灰原初幾眼,帶著戒備,繼而對灰原初露出懷疑的表情道:“……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到底是哪家神社的?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京都有你這樣的人……”

“來香神社。”

“來香神社……”林神官喃喃自語道,“沒聽說過。”

“聽不聽說不重要,反正我是得到神宮認可的參賽選手——你看,我有神枝。”說著,灰原初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稻穗。

清行卻在看清那把稻穗的童孔一縮。

稻穗神枝上,正流轉著比晴明神社或是福神社耀眼十倍的炫彩光輝,五六……或者七八道小小彗星形的光,正圍繞著神枝如星球運轉一般緩緩飛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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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旁邊的林神官也看清那把稻穗的瞬間身子一抖。

他顫抖著聲音說道,“這種亮度……你到底,已經殺了多少人了?”

灰原初聳聳肩。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來吧,向豐國主尊,獻上你的一切吧。”他持著稻穗,攤開雙手,隨口念出了開啟儀式的祓詞道,“遠祖神惠,豐國主尊。”

而在那個瞬間,林神官的表情也發生了一系列變化。

從震驚到絕望,再到孤注一擲的兇狠,他抓起銀刃,一般朝著灰原初衝去,一邊同步大吼出了祓詞道:“遠祖神惠!

豐國主尊!

!”

轉眼間,他已經衝過兩人之間短短數米距離,將銀刃朝著灰原初刺去。

“奉祭仰——”

祓詞在最後一個字處戛然而止。

——在瞬間,灰原初抓住了他手腕,以非人的扭力“卡”地一聲瞬間扭碎了他的整條臂骨,將刀刃逆轉方向推進了他自己的心口。

林神官面上帶著茫然的表情,身體無力地滑落了下去。

躺在地上,胸口還插著刀,他的視線卻再次望向了灰原初手中拿著的那枚光彩四溢的稻穗。

灰原初看了他一眼,問道:“最後的時間了,你不需要留下點什麼話來嗎?出去之後,我可以替你轉達。”

林神官依然凝視著神枝,最後用虛弱的聲音道:“這‘就是’稻荷大社的那枚神枝,我見過。所以……你是‘狐齋宮’?”

“我不是,你誤會了。我說了,我是來香神社的。”灰原初態度平和地解釋道,“至於這枚神枝,只是從狐齋宮那邊那借過來暫用一下而已……你的遺言,真的只要問這件事就可以?不需要給你的家人帶話?”

林神官又凝視了神枝片刻,喃喃自語道“……無所謂了。”

“是不是,沒有區別。

“反正能打敗齋宮的,只能是另一個齋宮……

“你們,我們,並不是同類……”

他的聲音逐漸衰弱下去了。

灰原初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毫無感觸。

他只是蹲下去,伸手握住了林神官心口的利刃,乾脆利落地拔了出來——然後,轉身又同樣毫不猶豫地刺入了仍昏迷著的巫女野子的心口。

然後,尹吹來香走了過來。

她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接過灰原初手中的神枝,將之插入了林神官心口的傷口之中,便在灰原初開始播放的神樂中,在兩具屍體之間,開始了神樂舞。

清行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少女是豔麗的,舞蹈是嫵媚的,她臉上的表情,也是發出真心喜悅的煥然光彩。

清行突然產生了某個念頭,並因此有一瞬間感到不寒而慄。

尹吹來香的神樂舞不是為了取悅神明。而只是為了表達……她自己被取悅了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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